那些外道修士们,始终不是道门正统,总有些手段在身,也不曾见过这般恐怖的场景。区区百余道鬼影,在他们眼中倒也算不得什么恐怖的力量;可这些鬼影之中蕴含的气息,却是叫他们也不由得感到心惊胆颤。那股跨越千年,亘古而来的怨恨和战意,哪里会是最多不过活了三百年的人类所能匹敌及抗衡的,一时之间,整个李唐的大军就被冲的散乱非常,又是人人自危,惊惶不已。
太一道人不愧是这百余名外道修士的首领,一时见了这等场景,心惊片刻,也就冷静下来,大声吼叫着召集一众外道修士,纷纷布置成各式各样的阵法,抵抗血色阴魂的侵袭;而二十里外,已经空空如也的李唐大营之中,也有数名外道修士肃然登上祭坛,开始念咒作法。
混乱中,那李晟最先回过神来,一时吼道:“那些和尚呢?找那些和尚过来,诵念世尊真言,驱散恶鬼邪术!”
然而李晟喊破了嗓子,也不见任何一名僧人出现在他的面前,却是不知,今日卯时,月明星稀,大营之中莫名其妙走进了一个南诏的和尚,避开所有值守军士的目光,只对那百余名武僧说了一句话,就将他们尽数带走,悄然消失,不见了踪影。
慧明和尚,历经了一甲子的风霜,终于体会到了他师傅杨法律和尚与前任乌蛮大祭司之间的那一丝惺惺相惜之意,不远千里赶来,渡走一众能够对阴魂血影造成巨大伤害的武僧,成全乌蛮大祭司最后一次疯狂。此时此刻,数十里外,某处林中,慧明和尚正领着一众武僧,低声诵念经文,不是为了驱邪,而是为了超度。
失去了僧人们的帮助,一众外道修士也是一时间有些捉襟见肘。虽是作为道士来说,捉鬼驱邪乃是他们的本职工作,照理来说最是轻松不过的,可面前的这百余道血影,个个都是有不俗修为在身的祭司毕摩化身而成,又是蕴含了古滇国一众冤魂厉鬼的不甘怨气,每一个都足以打破阴阳生死之隔,直接干涉阳世的一切种种,与寻常修士无异,又是法力强大惊人。
片刻之后,在太一道人的组织之下,外道修士们终于布成诸多战阵,勉强将一众血影阴魂约束在阵法之中,分成几团,不叫他们侵扰李唐的凡俗军士。然而先前片刻光景,已经叫李唐的军士们受了不小的惊吓,饶是神策军个个都是从尸山血海之中爬出,身上沾满了诸多敌人的鲜血,也不曾见过这等恶鬼择人而噬,光天化日显化身形的场景,却是叫他们着实有些感到害怕。
纵是再凶狠的凡人,看见这等超出常识理解之外的额鬼神,也难以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恐惧。更何况,一众巫教祭司毕摩化身而成的阴魂血影,比起寻常的鬼神可是要恐怖得太多,若是当年九幽道那教宗没死,站在此处,只怕也要心神震荡,难以自持才是。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李唐大军看见的是鬼魂,是杀戮,是狰狞,是血腥;一众南诏军士看见的却是毕摩大人,是牺牲,是奉献,是守护,是不屈。此消彼长之下,一个个南诏军士都是血红着眼睛,恨不得也化身做一道血影鬼魂,大口吞噬李唐军士的血肉骨骼,真真是生啖其肉,活寝其皮,头颅为壶,痛饮血酒的一股勇气。
原本这一次,李唐进攻拓东城,就已经意味着南诏一方的失败,却是南诏人靠着地理优势,熟悉环境,设下防御和埋伏,都难以与李唐的神策军抗衡,在如今这困守孤城的战役中,更是占不到意思的便宜,自是胜机全无。而乌蛮大祭司他们的到来和举动,却是给一众南诏军士和百姓以强烈的勇气,叫他们凭着一腔血勇,也要和李唐的神策军拼个你死我活,却是气势在此,已经开始左右战机。
而南诏和李唐的凡俗军士短兵相接的同时,望舒和委蛇他们也开始了动作,却见委蛇一时显化出原形本相,绕了几圈盘踞在拓东城的城墙外围之上,漆黑偌大的鳞甲之中开始涌现出无穷无尽的蛇虫鼠蚁,喷涂毒雾瘴气,悍不畏死地朝着李唐的大军汹涌而去。
凤鸾则是化身为一直周身火焰燃烧的凤鸟,依旧驮着望舒,沿途喷吐火焰,洒下火球,朝着一众外道修士的阵法冲撞而去,打算着将其阵法击溃,释放出被困在其中的祭司毕摩们的灵魂,一同对抗李唐大军。
至于文狸,则是因着本身修为着实有限,唯一的依仗那颗千年内丹也已经在多年前失去,这下子只得站在先前绘制而成的血符阵法之上,以狐族特有的结界之法守护这阵法不被破坏,却是乌蛮大祭司他们虽然已经献身,维持他们冲破生死规则,逗留在阳间人世的根本还是这一道密布了整个广场的阵法。
一时间,双方人马交接在一处,外道修士们也渐渐理顺了思路,将一众祭司毕摩幻化而出的灵魂交由擅长操弄灵体的几名修士镇压,其余人则是投入了对抗委蛇和望舒他们的队伍之中,又是杀伤蛇虫鼠蚁,又是加持李唐军士,又是刮起狂风,驱散毒雾,又是降下甘霖,洗刷血腥。
乌蛮大祭司他们,原本就没打算要靠着自己一方就彻底击溃外道修士,却是双方的实力差距实在太大,眼下能拖住一群修行阴灵冥界法门的修士,已经是莫大的成功,却又依旧心中不甘,原是那古滇国的亡魂驱使着他们,要将侵入西南土地上的外来者尽数赶尽杀绝。
不多时,便有毕摩化身的血影承受不住体内的无穷怨恨,一时自行爆裂开来,体内的恐怖能量弥散开来,虽是波及了几位同僚,却也一时冲破了那些外道修士的镇压阵法,又自刮起漫天阴风,呼啸在整个战场之上,择人而噬。
而漫天阴魂之中,那外道修士的头领人物,太一道人准确地出现在了望舒和凤鸾的面前,一时看着两人,长叹道:“望舒道友,又见面了。你还是决定逆天而行,对抗天意么?”
望舒此刻也是眼中隐含着泪水,却是他不算漫长的这辈子里,已经经历了太多的波澜,太多的历史,太多的传说。先前来时,他以为自己能够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从神祈的视角观瞧这一次的得失,寻到天数运转之中的滞涩之处,保住凤伽异的气数和性命。然而看见一众祭司毕摩自愿舍身的瞬间,望舒心中的情感再一次迸涌起来,不再维持那看似平静冷漠的假想,心胸之中的热血和勇气,与正在与李唐军士交战的每一个南诏人都是一般的。
听得那太一道人开口,望舒也是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太一道人的眼睛道:“道友,你说天数,却是自己都不晓得天数。你看看周围的这些祭司毕摩,他们难道不知道天数?天数是天数,家国是家国,明知天要亡我,我难道还不能为保家卫国,拼死一搏么?”
太一道人闻言一滞,随即低声道:“望舒道友,你别欺负我不知道内情。你并非是南诏本土蛮人,乃是中原天州的汉家血脉,如今你说的家国,是什么家国?你还记得自己的根本么?”
望舒长叹一声,惨笑道:“正要向道友请教!你若能替我解开身世之谜,我今日引颈就戮也是心甘情愿!我的确是生在中原,却也的确是长在南诏。你面前的一切种种,人文、历史、神话、传说,都是我亲眼看见,亲身参与的。生恩养恩,孰轻,孰重?中原南诏,何处才是我的本性真如所归?”
太一道人虽不知望舒的经历,也隐约听过他的传闻,一时间倒也是无话可说,难以用道理将他说服,只得叹道:“既然望舒道友执迷不悟,我也就不得不冒犯些许,断不能叫你等阻碍了天数才是!”
话音未落。太一道人的头顶卤门之中便冲出两股气息,一股漆黑,一股纯白。两股气息一时冲天而起,随即纠缠不休。太一道人牢牢盯着望舒,一时轻声开口道:“望舒道友,我所修行的法门,唤作‘太一道’,我自己的道号,也是作‘太一’。夫‘天地者,太一之所生也。[*]’因我道尊崇万物之始为太一,与你道门正统的三清之说,昊天之论相冲突,被贬斥为外道之法。今日有幸得见道门高徒,我也不敢妄自尊大,全力出手,还请望舒道友指教!”
望舒见那太一道人头顶的黑白之气相互纠缠,却又不像道门那般形成阴阳鱼的样子,只是无穷无尽地缠绕分离,挣扎演化,若即若离,既不完全分开为地水火风,也不完全归拢为混沌之象,一时间也是隐约明白了太一道的意境,乃是取混沌开辟之后,天地未成之前的那一瞬间,作为一切万物的起始,才有此阴阳相交而不相合的意境。
到得如今,望舒才真正知道这位太一道人的底细,一时心中也是暗叹天数,却是他自己便是以五行法术入门,炼五行归阴阳,阴阳却还依旧相离为雷火,不曾相合为混沌,正是与这太一道人所修行的法门相似而不相同,本质或许更高,修为却是还比不上太一道人。
一时间,望舒也是叹了口气,自己朝前走了两步,脱离了凤鸾的身子,轻声道:“凤鸾大姐,你且去助委蛇大哥一臂之力。我与这太一道人有缘,命中注定要做过一场,相互成就,乃是生死之搏,不该牵涉与你。”
凤鸾低鸣一声,断不敢将望舒独自留在太一道人面前,可又看战中局势,委蛇显化的原形本相却是正在遭受一众外道修士的围攻,因着目标太大,纵是修为过人,此刻也是浑身血肉模糊,眼看不支。
望舒朝凤鸾微微点了点头,说道:“向来两种相似而不相同的‘道’相遇,都是有二者只能存其一的命数,今日我若侥幸战胜,一切自可了结;若是落败,还请你们千万不要试图救我。原来,一切的战机,是在我这里……”
[*] 战国《太一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