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拉着文狸一时出了王宫,也没有带上凤伽异给他的任何一名侍卫,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一众王宫护卫也是一早就接到了凤伽异的交代,着他们不要干涉望舒和文狸的举动,也就只是好奇地看着,并没有多说什么。
从这一点上,也足以看出凤伽异为人的伶俐之处。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脾气秉性,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前呼后拥,受万民敬仰注视。对于望舒和文狸来说,能够安安静静在城里逛逛,便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侍卫什么的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反而影响了两人闲逛的性质。
至于银钱,就更是不需要凤伽异操心。委蛇在南诏生活了两千多年,统领一众蛇虫鼠蚁,除了少数绝地险地,上古遗留之地意外,整个南诏国内,几乎已经没有什么地下的东西能够瞒得住委蛇。要说银钱,委蛇所拥有的沙金数量,几乎可以填满南诏国的国库,叫他们十年不虚劳作贸易,坐吃也不会山空。而这些沙金,对不出山的委蛇来说又没有什么用处,故而文狸这次出来,委蛇作为大哥,还是给了他不少的。
况且,这点石成金的法术,在道门之中流传了已经不是几百年这么简单,在必要的时候,望舒甚至可以直接点化顽石化作黄金,虽不是真是变化,却也足以维持几百年不便,对于流通之中的金银来说,已经是着实足够了。
这也便是超凡之人在凡尘俗世之中的方便之处,却也多少影响了他们体验俗世的快乐。就如灵均老道所说,一切造物,都要自身亲自劳动,或是创造,或是换取。对于虚空造物都不在话下的修士来说,物质上的享受便要少了许多诱惑,反而是叫他们不能体会到其中的欢喜快乐。
当然,望舒和文狸也不是出来大采购的,只不过是随便转转,看看风土人情,体会下拓东城中百姓的生活,便已经叫他们十分满足,乃是他们山中修行岁月的一个调剂,也是接触人道规律的一个途径。
因着今日就是六月廿四的星回节,乃是火把节前夜,故而城中的一众百姓们,都已经开始准备过节所需要的一切,大街上已经开始热闹起来。
这人一多,有些麻烦就难免会凭空生出,却是无论望舒也好,文狸也罢,都是生的俊俏非常的,自然也就招来了不少少女大娘的目光。南诏始终是西南蛮族国家,百姓们却不像中原那般含蓄委婉,无论是大姑娘小媳妇,都是个个直爽泼辣,不假掩饰的,一路上便是有了不少灼热的目光,几乎要将望舒和文狸融化在当场。
他两人一个是证就长生,断绝了情欲小爱的修士高人;一个是山中妖王,本身就不是人类之身,不懂得什么男男女女,简单得像一张白纸的人物,自然也就对这些女子的目光十分泰然,并不曾受到太多的影响,依旧好生走着,只是被人盯着,心里多少觉得有些尴尬。
照理来说,这南诏的百姓应该都是认识望舒,知道他是道门高人的才对,理当尊重,哪里会有点滴轻慢亵渎之心。只是这拓东城里南诏故土实在太远,七八百里的距离,已经足够将一众百姓阻拦一辈子了,故而城中众人,还是大多数只听过望舒的名号,没见过真人,一时间见了,也联系不到一起,只觉得心中生出喜爱,并没有丝毫敬畏。
两人这般走着,见许多大户人家门口都开始竖起高大的松木树干,在其上装饰诸多饰品糕饼,一时也是觉得十分感慨,却是沿途以来,百姓们大多数都是三家五家,或是一个村落凑钱竖起一支火把,这拓东城不愧是南诏的门户,却是富庶百姓不少,几乎家家户户都能独立竖起一支大火把,也是显得更加热闹些。
不多时,先前偷偷跟着望舒和文狸的几个小姑娘便已经失望散去,眼见两人目不斜视,丝毫不在意自己的目光,也是叫这些姑娘们愤愤难平,直要认为两人乃是断袖之癖,才能这般对女色无动于衷。也是望舒不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若是知道了,只怕要被气得笑出声来才行。
片刻之后,两人便来到了拓东城的中央广场之上,就见这广场修建得十分广阔巨大,虽是整个城池都模仿了汉人的建筑习惯,这广场还是保留了乌蛮人的原始习俗,乃是从最早祭司毕摩作法的法坛演化而来,这下子正在当中竖立着一根高大无比的火把树,看上去怕不是有一丈来高的样子,也是着实惊人,叫两人看得目瞪口呆。
这一支大火把,便是南诏王宫牵头竖立的,却是无论是工匠的灵巧,还是财力的雄厚,都要比寻常百姓家门口的那些丰富许多,几乎已经有了些许当年松明楼的气象,也是叫望舒看得一时心生感慨,久久沉默不言。
而此刻这根大火把上,却是还有不少半大不小的小子窜上爬下,一面嬉笑着,一面摘了大火把上的彩旗彩缎抓在手里玩耍,显得十分欢喜。乌蛮人的孩子,从小就是爬惯了树的,身子十分灵活,甚少出现什么危险,周围虽有大人看着,却也没有多加干涉,只由着他们嬉闹,也是其乐融融。
望舒在树下看着,见工匠们也不多干涉孩子们玩闹,不时还大方地将手中还未挂上树去的诸多饰物,直接塞给一众孩童,逗得他们咯咯直笑。见此场景,听此欢笑,望舒一时心里竟是有了些明悟,将十几年前的那夜熊熊燃烧,哀嚎不绝的松明楼,和此时此刻,一片欢声笑语的大火把联系起来,隐约感觉到一切人道发展的规律,体味到时间对历史的冲刷和粉饰,理解到百姓们对六诏归一,国家富强发自内心的欢喜和喜悦。
血与火,已经被写在了历史之中;笑与泪,却代代相传地流转在百姓们心里。苦难的岁月,已经成为老人眉梢眼角的皱纹,成为汉子们手脚上的老茧,成为孩童们长高换下的衣裳;欢笑的声音,却是正从那巨大的火把树上响起,传遍各个城池,传遍南诏大地,传遍每一个人的心底。
乌蛮人的日子,就是在这样的苦难和欢笑中一代代流传。他们将艰难困苦的岁月作为土壤,用血泪与汗水来浇灌,以欢笑和歌舞代替阳光雨露,最终叫那一颗历史的种子发芽生长,开枝散叶,繁荣昌盛,世代流传。最终,这一切都将化作一本厚厚的史书,发黄的纸卷,平摊在老者的心头膝上,变成一个个古老的故事,一句句动听的诗篇,流入懵懂孩童的耳中,扎根在他们的记忆里,将过去、现在和未来串联一处,世代相传。
文狸正爬在高大的火把树上,与一众小孩儿欢笑玩闹,用幻术变化出绿叶鲜花,惹得孩子们一阵阵惊叫欢笑,纷纷围着他吵闹不休,一时只觉得火把树下传来一阵阵晦涩难明的波动。低头看去,就见望舒身上弥漫出一股淡淡的,凡人肉眼看不见的光芒,逐渐四散开来,越来越广,越来越远,弥漫了城池,弥漫了拓东节度,接着弥漫了滇池,弥漫了洱海,弥漫了整个南诏。
在文狸惊讶的目光中,就见周围无穷虚空之中,出现了一个又一个望舒的身影,这些身影落在望舒曾经出现过,存在过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虚空之中,层层叠叠,相互交叠。诸多身影原本只是淡淡的光芒虚影,却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真实,越来越鲜活,越来越饱满。最终,望舒的每一个残影,都化作了一个最真实的他,一时个个眼中神光流传,似乎拥有了自己的思维。
大惊失色的文狸只以为望舒的修行出了什么岔子,怕不是本性真如分裂了开来;就见整个拓东城内,无穷无尽的望舒虚影都朝着自己看来,尽皆微微一笑,随即一时消失,化作流光,涌入真实的望舒肉身之中,融入他的元神之内。
一时间,无数道身影化作的流光,从整个南诏各地飞来,融入望舒的体内,叫他愈发圆满,愈发真实。这一切,无论是城中的百姓还是各地的凡人,都不能看见,却是叫一众此刻身处西南的修士、和尚和祭司毕摩们看得目瞪口呆,个个心中震撼不已。
文狸作为最接近望舒真身的一人,更是看得心神震荡,直接双手一松,整个人从大火把上掉了下去,结结实实摔在青石板地面之上,一面抱着脑袋喊疼,一面又是满带惊讶地看向望舒,一时竟是不敢举动,生怕打扰了他的修行。
三清观中,嘉月和大师兄一时惊讶的发现自己身边站满了望舒的身影,层层叠叠,几乎将虚空塞满;随即,两人就见这些身影个个鲜活起来,眼中神光流传,一时露出微笑,随即化光而去,消失在东北方向,朝着望舒如今的所在赶去。
还不等两人惊叫出声,就见原本还在闭关静坐的灵均老道一时显化了身形在两人身旁,脸上带着丝丝含蓄的微笑,眼神中却是遮掩不住的震惊和欢喜,一时轻轻开口,呢喃感叹道:“过去,现在,未来;已经发生的,正在发生的,还未发生的……望舒他……在时间长河之中,独立唯一了!妙极,妙极!哈哈哈哈……”
嘉月和大师兄满脸惊恐地看着自家师父,听他笑了怕不是有一炷香的光景,直到笑得喘不上气来,才缓缓平息下来,又听灵均老道一时开口,朗声诵念道:“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 李白《把酒问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