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谁倒戈了、谁反水了,我都不在乎。随他的便。”麒麟很想这样说。可妖怪的世界里,个个都耳目聪明。一言既出,整条街上的多米诺骨牌都会轰隆隆倒下去,决溃的蚁穴也会一股脑拍在她身上。若是她脆弱如人,还能保住一世清名;如她这般长生不死,怕是余生只有受辱的份了。
名声真的是名声吗?她想。名声是真的吗?如果是假的,岂不是大大的解脱。人类的七情六欲什么时候染到妖怪身上了?坏习气。
这么多年四神兽和四凶相安无事,少不了麒麟在其中调剂。如今拉他们各自入伙,呵,少不了被误以为是保皇党。可保那玉帝有什么意思啊?王母娘娘也是个空壳。这么些年饥荒闹下来,妖怪们早散了,天庭能调得动的人都跑得差不多了,连一贯坚定保皇的老君都想要背着炼丹炉跑路了。
这又如何?不影响她搞革命。往前想想,看着华夏大地星火燎原的时候她自己还觉着“革命”二字无比烫嘴,现在也不大讲这两个字,以“早称王”为耻,只是缄默地怀着信念做事。当把诸事处理停当、只呆呆地等着陆贺成回来的时候,麒麟终于在自己的异象空间里坐定,开始思考这事的初衷。
初衷么,也许是听小鹦鹉讲着陆贺成在牢中拉倒了一个铁床开始的。那铁床原是用来停尸,女娲绑她上去,怕是要标榜陆贺成已是个死人。
导火索必是饕餮的死。那时候算是她自己在场——好歹远远地预料到了。但她随身的好运只够带陆贺成出来,饕餮本来可以趁机跑掉,可她不知怎的吃了熊心豹子胆,竟上去挑衅穷其一行——四凶原本个个实力旗鼓相当,但饕餮吃人的食物吃了多年,供奉也日渐减少,自然弱于其他三个。被其余三凶剿杀后,她的肉身的确灭了,可那黏糊糊的、不断吞噬的灵体还在,小赵说陆贺成曾试着跟她的灵体谈过一谈。灵体不太认得她了——这也难怪,灵体很难有肉体的记忆。如果她还记着陆贺成,说明陆贺成没干什么好事。不记得就很对了,陆贺成总是干一些没什么用的事情去帮助别人,最后还总是自己办了自己。想到这里,麒麟微微一笑。
政治是什么?政治是借刀杀人,借一把又一把的刀,杀一个又一个的人。饕餮是被女娲借四凶的刀杀死的,这一点她麒麟清楚,陆贺成也清楚。但只有她还记得,陆贺成早已把这件事忘了。
“记得”本身就是一个堪称恐怖的概念。我记得而别人都忘了:这对私密的记忆是好事,而对公共的记忆却是灭顶之灾。最后一个,最后一个记得不公正的人,是被没收了火种的普罗米修斯,推着沉重的圆石,直到灵肉分家。
麒麟出没处,必有祥瑞。这句话中的“祥瑞”实际上是清醒的决定和一个令人出乎意料的现实——权力。她能够轻易折断阴谋和阳谋,只是因为她手握权力。有权而不滥用,惊醒、强大又公平,就是祥瑞,就是神物。麒麟不以这些为荣,也不以为耻,只是在荣与耻之间灰色的地带里谦卑地过活。谦卑——一个再好不过的词,但总像皇帝的新衣,穿在身上的时候谁都见不着。多好啊,麒麟想着,就是为了让谁都看不见的。
她是一个隐身的人。
小赵问过她:这场革命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要斗争?
“这是一场少数派之间的战争。只不过一个为了统治,”麒麟微微一笑,“一个为了自由地统治。”
也许这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但那又如何?统治是不需要理由的;统治是出于天性:人类的天性和妖怪的天性,这是他们不多的共同点之一。为了统治而统治,麒麟想着,很康德。
各类主义和社会秩序之间没有必然的关联。宇宙的本源是混乱,规则从不曾是常识。究其根底,道德主义和功利主义又有什么分别?不过是唬人的幌子。麒麟又想。
今天难得没有人来打扰她。就像很多漫长的闭关里,灵体独自穿过黑暗的雨云、在半空飘荡的时候;冰雹穿过层层冷雾砸在她身上。她的肉体走过结霜的草地,茸似的白霜附着在暗绿的草叶上,把草叶衬得无比坚硬。她带火的四蹄踏过霜草,留下两行圆形的蹄印,印上是燎焦的草尖。
闭关是脆弱的;无与伦比的脆弱助长了她的冷漠之心。不带一丝感情地审视异象中的种种:阴云密布的天空,冰霜覆盖的草地,和一片黑海。她越不过那片海——灵体和肉体都不曾过去。腾云驾雾也不灵光,滔天的巨浪能把一切冲至碎灭,留下不可修复的印痕。
有人说她的冷漠是不可想象的——的确,冷漠本就是不可想象的东西。没有人,她想道,能够面对冷漠的冲击。正想着,一声巨响自异想世界之外传来。她闻声而动,立在海边巉岩上的身体在青雾中逐渐消失,化为人形,衣袂翩翩地缓缓落在异象之外的一行妖怪面前。
“公所为何事?”麒麟说。她面前站的,正是托塔天王李靖。他一身武行披挂,头顶歪了一个翅子的金翅乌宝冠,宝塔在左手掌上金光粼粼地立着,滑稽又威风。他身后跟着一架金轿,轿子前后由两匹无精打采的天马驮着,四角挂下四只金质的风铃,不随风和颠簸而有韵律地渐次轻轻摇摆着,铃声悦耳。两侧窗上绣着金线红地的龙凤和牡丹,一缕金流苏垂在窗外,随着天马的喘息轻微晃动着。
李靖刚要开口,身后金轿的帐幔突然掀了开来,王母从轿中探出凤冠和冠下的脑袋,转着调子,捏着嗓子,慢吞吞说:“是为避难。借宫寓一用!”
“为何?”麒麟问。
“为避难。”王母皱了下眉,凤冠的金流苏也轻轻颤了一颤。
“我是说,”麒麟露出玩味的神情,“为何我要同意呢?”
“你!”李靖终于得着了开口的机会。
“李天王不必多言,”一个低沉的男声在轿子里响起,“我们另寻住处。”
王母的凤冠缩了回去,猛地颤了一颤。
“哟!失敬失敬。玉帝也在啊!”麒麟笑着走上前,李靖要挡,被王母盯了一眼,后退半步,右手抓紧佩剑剑柄,怒目圆睁。
“哟!后土娘娘呢?”麒麟笑着问。
王母凶狠地一瞪眼。玉帝低下头。
“您去驻地找您自己的兵吧;我们这儿寒酸,供不起您。”麒麟依旧笑呵呵的。
玉帝刚要开口,王母娘娘挡他一下,依旧很有派头地说:“兵都上前线上了,我们…”
麒麟说:“兵权都不在您手里了吗?”
玉帝又要开口,又被王母拦下,她纡尊降贵地说:“在李将军手中。”李将军一听额角出了冷汗。
“那我便要做一回刁民了。请您下轿吧,给您找套合适衣履;您这样不适合微服私访的。”麒麟单眼皮的下垂眼笑成两条缝儿,缝儿中藏了许多飞霜。
王母气得一口痰梗在喉咙口,玉帝小心地斜瞟着王母,大气儿不敢出。王母终于一拍座椅下了轿子,两只金线缀的弓鞋在地上一摆一摆地走,不时扶一下轿子,扶轿时手差点儿沾上驮轿的天马,连忙收回小指和无名指上戴着镂金镶玉的护甲的手,身子一趔趄,脸色又难看了一分。麒麟挥挥手,身后异想世界的浓雾中便冒出两扇红木对开门,各门上雕的两对木喜鹊或一拱一拱地在花间觅食,或劲虬的枝干上跳跃,不时啼叫一声,叫出的是折页吱嘎的动静。
“您请进。”麒麟微微弓腰,作了个请的手势。
后面土头土脸的兔头丫鬟跟上来捧住王母的右手,水红的大眼瞥了一眼麒麟,推开门引着王母进了。麒麟目送她俩进去,瞥了一眼在门口忠心耿耿守着的李靖,垂下眼睛盯着自己的衣摆。
王母这一行是逃难来的。后土娘娘多半是走出来之前就叫王母作死了——宫里这些个人呐,都一个德行。一切正如她所料的,麒麟想,在心里默默地微笑起来。门里传出几声呵斥,李靖刀要出了鞘,声音一停又收了刀。麒麟打量着玉帝,他的冕旒歪了,麒麟想,若是陆贺成在这儿,不免要笑出了声。
麒麟转向因紧张万分而实在掩饰不下自己六神无主的玉帝:“您也换一套吧,好躲一些。”玉帝脖子一梗,连忙含糊地应了一声,应完自觉面上无光,又以拳掩口,咳嗽一声。陆贺成若看到此情景,又会咕咕笑着。
门里几声咳嗽,王母的小丫鬟推开了门。她扶着门,里头走出来的王母卸了金银,头发简单地拢成一个髻,卸了手上金碧辉煌的护甲,上着灰紫色对襟盘扣土布上衣,下着土红散脚长裤,踩着一双青帮鱼纹布鞋,别别扭扭地走出门来。陆贺成看到这些,定要抚掌大叫“合适!”王母穿衬衫长裤,卸了金银细软,多么好的景象!一定利于世界人民大团结。
玉帝探头瞧瞧,心里咯噔一下,下了轿,瞪着眼睛夸王母好看。夸了一句半,被麒麟请进屋中。
这门刚关上,麒麟便猛一回头,沉声说:“有追兵!”王母顾不上体面,吩咐李靖留在此地,拧着小脚同丫鬟走了。麒麟说:“李将军不要着急,先把轿子搬走。我在此守着,有人来,由我先周旋一番。”
李将军迟疑片刻,领着天马走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哪吒就挥着红缨枪蹿了出来:“交出玉帝王母!”
嗨我回来了!!这是五月的更新。青年节快乐,祝我们都有陆贺成的勇气!
最近在读博尔赫斯的《永恒史》,很喜欢但难读。在看《霍比特人2》,好看,喜欢。
在写论文,论文难写,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