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咯咯笑出了声。
赵华翎眼睛还是紧盯着棋盘,右手抬起来,探索着摸到棋篓,从里面捉到一粒子,落下。
女娲凑过来看,笑意收敛了一些。她取子,落子。
规律的落子声是雨声中平衡清淡的音律。雨还是下个不休,两人不再说话。
雨声拉得很长很长。
“陵光?陵光!”由远至近的,声音拐在巷弄里。
“陵光,陵光!”喊声不大,一迭声地,像是母亲叫自家孩子回去吃饭。
拐错了。不是那个院。小凤凰觉得眼前的漆黑里有光透过来。
“陵光,陵光?”那声音还叫着,近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脚步顿了一下,即刻迅速行进。
“陵光?!”到眼前了。
“嗨,醒一醒,来,我带你回去。”声音的主人蹲下了,冰凉的发尾扫过凤凰脸颊。
回哪儿?
“你说什么?”长发挪开,一股新鲜的植物气味靠近凤凰的脸庞。
我没有家了。
“我带你去北方。”一双冰凉的手把她翻过来,仰面朝天,又抱起来。她被抱起来的时候感觉身子很沉,竹竿似的胳膊在隔着衣服暗暗用劲,快要担不住了似的。
你来了。
“我来接你。”她很耐心。
我这次失职了。
“我们都是。”她叹了口气。
凤凰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孟章高高的颧骨和侧下方明显的头骨轮廓。雪落在她领子里、肩上,她头顶的天空灰茫茫一片。闻得到自己身上烧焦的气味,跟孟章身上清淡的草木香混在一起,在寒风呜咽中滚落到背后。
“别走神。”女娲用指节敲了敲木棋盘的边沿。
“我没有。”赵华翎一下回过神,猛地抬起头,感觉有些窘迫。
她落子。
“好棋。”女娲看起来依旧心情很好。
“好棋也不一定能让您放了我啊。”赵华翎讥讽道。
“那也能让你离放了自己近一点啊。”女娲笑出了声。
“嗯。”赵华翎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南京怎么样?”女娲问。
赵华翎扫了女娲一眼,没讲话,棋子咔哒一声放在棋盘上。
“没再回去过?”女娲穷追不舍。
“没有。”赵华翎感觉被步步紧逼,身上一阵一阵地不舒服。
“好好回答问题。你这样不礼貌。”女娲理了理皱着的衣料,气势一派从容。
窗外的夜晚黑得深浓,雨吞吃了一切可见的光。女娲点燃烛火,火苗摇摇曳曳地把棋子照成了一个个晃动的小坟冢。
赵华翎的眼睛映着火光,里面残留着压抑的怒气。
“赵华翎!”麒麟一边高喊一边转来转去地四顾。她走在人行道上,在烧烤摊的烟气和挂着的羊腿之间挤来挤去,绕过白色的塑料椅和肥硕的肩膀,在一路吵嚷中缓慢前行。
“小凤凰!陵光!”她喊。
马路对面的草丛里有一只野猫,趁着四周没人,蹿到路边一块鱼跑了。
麒麟徒劳地站定,叹了口气。仰头望天,星斗被人世的烟火气遮蔽得严严实实。
“总要出事的。”她对着低矮的苍穹嘟囔道。
此时陆贺成合上书,望望窗口那一方深浓的夜色,低头钻进被窝。她捡来的鹦鹉球在她枕边,松软的一小团,白白的,脑袋深深扎在羽毛里。她看了鹦鹉一小会儿,然后翻身背对着它,闭上眼睛。
模糊中有水汽携着一个人走近,凉而黏腻的手指伸过来贴在脖子上。陆贺成脖子附近很敷衍地起了一阵鸡皮疙瘩,等皮肉服帖,那只手又挪开了。
“还有气,你们赶紧带她去药坊。”
哦,执明来啦。陆贺成拼命抬了抬眼皮,结果还是没抬起来。
“哎呀,好不容易上次把那几个混蛋玩意整走了,这回她又自己送上门去。小伙子给带个路,我往那边不熟。”
监兵啊。乌鸦嘴死小子。陆贺成心里暗骂。
“我也不知道。”一个稚嫩的童声说。
嗯?这是谁?陆贺成的耳朵一下子尖了起来。
“哦,没事,”一双鹰爪子似的手拖着她胳膊把她拎起来担在肩膀上,“我问问马面就行了。执明,我手机在大衣兜里,你帮我打电话问下藤萝药坊的地址。”
“孟章都这样了,你好歹轻点搬动她。”执明的声音很轻,搭配一阵细细的衣物摩擦声,陆贺成感觉到执明轻细的手拨开自己的腿到监兵兜里拿手机。手机屏幕冰凉的触感隔着睡衣下摆蹭过大腿,陆贺成又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但她还是没能醒。
身旁嘟嘟的忙音响了起来。执明说话的声音已经听不真切了。陆贺成隐约觉得有人在自己背上盖了件衣服。
“小家伙还挺机灵。”监兵的声音里带着笑。
“孟章大人救过我呢。”小家伙认真地说。
“哦。那可不容易…”后面的陆贺成就全听不见了。
她昏沉睡去。
梦里她站在山顶。云海苍莽,风动树摇。空气清朗湿润,阳光从云中奔流直下,万物生发。
这哪儿啊。陆贺成四顾,挪开一步,一脚踏空跌下悬崖。她仰面朝天,看着穹顶在面前迅速远去,后脑发凉,两侧向前飞扑的树影斑驳青葱。没有慢动作,没有妖力,没有高等生物的痕迹,没有任何不符合常理的情况出现。
阳光轻暖如斯,下落时裹挟着她的风声也带着平静的喜悦。
“接到你啦。”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呼气。尾音带着笑,音色像竹笛。
陆贺成感觉身上的骨头都在液压机下挤过一个来回,喀啦喀啦响着作痛。皮肉上零散的痛感像滚雪球一样越聚越多,轰隆隆碾过神经。她看到了光。她动弹不得。
耳边笑声余音未了。灯光将她一把拖出自己的世界。
“醒了?”眼前晃动着一个白口罩,一双手套摁掉手中的亮光,向后退去。陆贺成看到了口罩上的一双眼睛,明亮疲倦,眼下松松垮垮吊着几层眼袋。
“呼。”陆贺成左侧有人长呼一口气。她转过头看,看到监兵的棕色头发在手术台的灯光下被映得发黄,像秋收后田埂上堆起的干草。
“还好吧?”执明从右边凑过来,短发垂下挡住大部分的脸,但陆贺成眼里的她只是一个黑影。
“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刚才说话的医生关掉手术灯。陆贺成的眼前一黑,然后清晰的图像在她眼前抽丝般显现出来。
陆贺成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根本没力气发声。她觉得这样张着嘴有点蠢,又悻悻闭上,面上有点窘,装作镇定自若。
有人将她连着病床整个推出手术室。监兵和执明一左一右像两个护法,一高一矮,一黑一白。
走廊里灯光很暗,温和昏黄,一盏一盏地过去,晃得迷迷糊糊的陆贺成别过头去。她开始想念梦里所见的清寂浓醇的阳光和裹在她周身的风。
“太远啦。”那声音遗憾地喃喃道。
陆贺成一激灵。
亭台楼榭。雨止,天明。
那一豆烛火摇曳在晨光中,不一会儿就熄了,留一线蜿蜒向上的青烟自行散去。赵华翎手上的血已经干成了黑色的痂,棕色和黑色混杂在羽毛之上。
赵华翎落子。她明显不如刚来时精神饱满,下了一夜的棋,再大的气也蔫吧了。
女娲打了个哈欠,眨眨眼睛,凑身去看赵华翎落下的棋。她也倦了,但无意放赵华翎走。
女娲的眼神定了,清明了些,然后露出笑意。她取子,捏着棋子把玩了一会,落下。
赵华翎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落了最后一颗。
“不错。”女娲满意地说。
“我能去了吗?”赵华翎周身的气场一下凌厉起来,手腕撑着小几就要起身。
“你知道怎么解了?”女娲一点都不着急,双手托腮,仰头问她。
“知道了。”赵华翎起身,趔趄两步,跌跌撞撞、头也不回地跑出门。
女娲看着她跑出去,身影消失在浓稠的晨雾里。她伸展了一下腰肢,一颗一颗地收起棋子来。她俯身将黑子放进几对面的篓子里,缩手时目光定在了小几边缘发黑的血迹上。她用手指肚摩挲了几下凝固的血浆,然后骤然发力,捻出一道淡淡的棕痕。
鸡年啦,先祝各位读者老爷们新年快乐!本来打算明天肝稿,结果今天居然磨蹭磨蹭写完了,就提前更了吧。
这一期推书是《人面桃花》,作者格非。历史和故事的完美结合。这本书我真的给满分,第二遍看还是感觉发现了新世界。这样的书看不厌的。
放假吃肥点,不然对不起开学之后要掉的那些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