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友觉得贫僧此举,功劳几何?”慎全法师微笑问道。
“功标青史,万古流芳。”莫川给出极高评价。
“自古佛道难容,贫僧能得道友如此评价,此生无憾矣!”
慎全法师哈哈一笑,旋即神色一收,一脸认真问道:“那道友觉得如此泼天之功,贫僧索要一场大红祭,承邺百姓允否?”
莫川心中一怔,大红祭,又名血祭,但血祭非大红祭,因为大红祭乃是杀活人祭祀。
“事关千万百姓活路,承邺别无选择!”
“是啊!”
慎全法师颔首,唏嘘不已道:
“不瞒道友,贫僧修佛至今,也不曾摒去杂念,偶见妙龄香客,亦曾心生动摇。贫僧非土石之孕,也是父母生养,凡夫俗子该有的欲望杂念,贫僧亦不可避免。”
“以前无泼天之功,贫僧尚能匡扶正念,如今代了双龙之职,贫僧真怕居功自傲耐不住百年寂寞。纵然耐得住,也无法保证继任者,既然如此,不如以净水宝瓶荡涤邪念,摒弃凡俗,一心求佛。”
莫川闻言心头剧震,只觉一股难言之气彷如巨石堵上心头,令人好生难受。
“法师跳入井中容易,可曾想过未来?”
慎全法师狡黠一笑,张开嘴巴,一颗金色舍利从口中吐出,放射出耀目佛光。
“贫僧一身修为尽在这粒佛心舍利,百年之后贫僧若止步不前,这粒佛心舍利可助继任者添寿百年,以此周而复始,说不得千万年后,这净水宝瓶中还会诞生一尊佛陀,届时贫僧堪称首功,勉强也算是修出了‘过去佛’果位。”
莫川闻言默然无言。
他终于明白慎全法师为何毅然决然跳入净水宝瓶了。
此为自缚欲望,亦为济世先驱。
从此以后,他和继任者纵然心生妄念,身困枯井,也奈何不得。
待灯枯油尽,一颗佛心舍利,既是恩泽,也是诱饵。
届时,双龙寺定然不缺寿元将尽之僧,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在死亡压力下,必然会有人甘愿跳下枯井,吞服佛心舍利,只为再添百年寿元,亦将继承慎全遗志。
如此周而复始,徒子徒孙无穷贵也!
承邺河将永不枯竭。
“宁默而死,不鸣而生,法师大智大德,贫道佩服!”
莫川起身拍了拍道帔,以示郑重,拱手作揖。
“道友言重了,有道是:三境通禅寂,嚣尘染着难。此事明明是贫僧占了净水宝瓶的便宜,绝了嚣尘污秽,又哪里称得上大智大德?”
慎全摇头,一脸自谦之色。
莫川闻言不知该如何回答。
慎全法师字字自私,却又句句无私,其心境之通达,令他恍然明白为何他能凝聚出意舍利了。
“法师既发宏愿,贫道岂能置身事外?贫道有一术,乃地煞辟谷之术,修之可食气而生,便赠予法师,绝染人间浊气。”
莫川思绪徜徉间,鬼使神差道。
“嗯?”
慎全法师一怔,半晌道:“道友此举不怕祖师爷怪罪?”
莫川哈哈一笑:“贫道就是祖师爷,谁敢怪罪于我?法师且听好了……”
旋即莫川以心语之法传音而去。
慎全法师心知此术将补全他计划的最后缺陷,连忙凝神静听,待听完,毫不设防的修行起来,偶尔遇到不明之处,也连忙虚心求教。
莫川有问必答,一来一回,待慎全法师执掌辟谷之术时,已然明月高悬,月光如露。
一缕月光,幽幽照亮井底。
酒逢知己千杯少,茶遇知音万众香。
一道一僧谈玄论道毕,又聊起其他事情。
莫川问道:“法师可知贫道杀生护生之言?”
慎全颔首:“略有耳闻。”
“此为贫道诡辩之言,法师以为慧通禅寺之事,贫道之举是善是恶?”
“以佛论之,有功亦有业障。以道论之,道友承负善缘甚多,可为仙缘。”
“法师也修玄学?”
“佛非圆满,道亦增补,贫僧天资有限,又岂敢闭门造车?”
莫川闻言心中感叹,慎全法师还真是了得,竟敢说“佛非圆满”,就不怕是自己功夫不到家?看得不真切?
“那法师觉得,贫道善缘在哪?”
“玄门有言:大道无亲,惟善是与;天地无私,随德乃矜。龙髯伐三苗,伏尸百万,版泉流血,世称圣举!盖因天下一统,纷争不再。”
“道友水淹禅寺,漫灌万亩良田,奉河却一扫浊气,推行新政,此功亦可称为圣举。”
莫川道:“那因贫道神通暴毙之人,冤屈何解?”
慎全法师道:“若以佛理来解,此中性命债还的是前世断头香。若以道门来解,此乃大道无亲,天地无私。”
莫川皱眉:“这完全就是诡辩!”
慎全摇头:“天下道理,皆是人言,若是细究,无不诡辩,人食肉便有理,妖食人即大罪,这又何解?”
莫川眸光微闪,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贫僧汲水承邺,活人无数,道友可知此举亦将害死无数人?”
“此话怎讲?”莫川大奇。
“道友可知,承邺河每年将吞多少亡魂?”慎全问道。
莫川愣住了,他还真没想到这一点。
“此为法师无心之举……”
莫川下意识道,话未说完,便戛然而止。
因为这还真不是无心之举,慎全法师早已想到这一点,但他还是毅然决然汲水灌河。
“一人之命一定轻于百人?万人?”莫川问道。
事情绕了一圈,不知不觉竟绕到了千古难题——电车悖论。
“一命一浮屠,没有谁的命贱如草芥。”
“既然如此,法师如何说服内心?”莫川坦诚布公问道。
“贫僧若知,早以立地成佛!”慎全法师摇了摇头。
“那法师岂不是要日日承受这业障之苦?”
“是啊,贫僧非圣人,亦非绝情,每每思及,心中亦翻滚不休!不过,贫僧有句话,可赠予道友。”
“法师请说。”
“川泽纳污,所以成其深;山岳藏疾,所以就其大。人生在世,莫要强求一尘不染,佛陀做不到,圣人也做不到,能做到者,唯有茶馆话本,劝世巧辨。”
莫川闻言陷入久久沉默。
“贫道受教了!”
“区区狂瞽之言,说不得便是诡辩之词,道友听听便好,莫要尽信。”
“贫道省得。”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
不知不觉,东方既白。
有小沙弥送馒头而来,莫川见状不再滞留,起身拱手道:“法师且保重,贫道得空再来,还望法师莫嫌贫道叨扰。”
慎全法师笑道:“阿弥陀佛,道友不嫌弃贫僧迂腐便好。”
莫川哈哈一笑,挥袖转身离去。
小沙弥送完馒头之后,也随之离去,空寂小院逐渐安静下来,只余下百年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