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春分,皇帝陛下本该于近期亲耕籍田以示重农,有臣子上书提起,朱元章却悄悄按了下来。
诸事繁杂,没那功夫。
要知道,亲耕籍田可不只是皇帝一人扶犁串几垄田那么简单,而是一整套复杂仪式,还要百官参与,提前一两旬进行准备,耗时耗力。
老朱也明白这项礼仪的重要性,但实用主义还是战胜了形式主义。
明年再说。
而且,老朱也不是不‘亲耕’,皇宫内的御花园,他已决定开辟成菜园子,打算带着诸位皇子亲自种菜,让孩子们切身感受务农辛苦。
今日是二月二十。
早朝之后,老朱来到城东。
国子学官田被划在这边,老朱之前受朱塬启发,将《齐民要术》列为百官学子必修,还要求为每一名国子监生分配一亩田地,亲自耕作,以熟农事。
那怕因朱塬身份被揭破,很多事情都已改变,但之前安排种种,诸如推广《齐民要术》,诸如重新编订数学典籍,还有朱塬当初那份书单相关种种,全都一直都在持续推进。
老朱没有半途而废的习惯。
今天是国子监生第一次耕作的日子。
当下的国子监生,八成以上都是百官勋贵子弟,因为朱塬,因为那本《天书》,老朱偶尔思虑,觉得这批人对朱氏江山很是重要,不能再如曾经那样,但也暂时还没完全理清思路。
重要是肯定的。
因此今日特意亲临现场,观看一群少年在国子学精心挑选的善农耆老指导下进行耕作。
其间还再次受到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启发,现场交代国子学祭酒许纯仁,要求诸生每次耕作之后,都要精心写一篇日志,总结耕作过程之体悟感受。国子学审阅之后,需优选其中篇章,送与他观览。
如此在国子学官田内停留半个时辰,最后招来一些少年语重心长地耳提面命一番,轻车简从的老朱便返回皇宫。
回到日常理事的奉天门左东阁内,首先关注的还是南北战事。
南线。
替代汤和为征南将军的廖永忠已率兵离开福州赶赴广东,并且按例再次传檄元江西分省左丞何真,希望何真主动归降,避免刀兵之祸。
北线。
征虏副将军常遇春在二月十二就一举攻克东昌府城,近日已完成对东昌外围州县之清剿。
山东诸路,当下只剩降而复叛的乐安还在顽抗。
负责后勤补给的大都督府都督同知康茂才已受命赶赴济南,计划将补给线推到黄河岸边,为西进做准备。
诸多战报之中,还有一份吸引了老朱的特别注意。
征虏大将军徐达亲自签发告令,要求济水沿岸济宁、徐州两地,分别筹集一万石和两万石粮食,沿运河北上运往东昌,以资军用。
普通人或许看不出甚么,三万石粮食而已,老朱却明白。
还是缺粮啊。
因为缺粮,不得不再次从刚刚经历战火的地方百姓身上征集粮饷。
当下又正值春荒……
老朱能够想象,这一战后,山东只恐很多年都无法恢复元气。
想到这里,老朱再次想起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
运河输粮只能勉强支撑当下大军所用,之后拿下河南,或者还可以从湖广再开辟一条北向输粮通道,但那条粮道主要依赖陆路,效率比运河还要更低。
因此,若要完成向汴梁大举屯粮供给诸军继续向西和向北进发的目标,海上粮道,那怕今年无法打通,明年也必须继续。
毕竟元廷最高年海运粮饷可达三百万石。
即使其中损耗大些,只要控制在一定范围内,老朱也不是不能接受。
甚至……更长远一些,那东北之地,老朱早已暗暗打定主意,自己这辈子闭眼之前,一定要为子孙们收拾个清楚明白,想要做到此事,参考那地球仪,海路,乃通往东北之最便捷通道。
想着想着,老朱又希望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真能顺利完成此次海上粮道的开辟。
嗯……
前提定是要先保重身子。
因为老朱心中,一个朱塬的分量,几乎要抵得过这满朝文武。
满朝文武那怕如曾经那般兔死狗烹了,再擢选就是。老朱可不觉得,若失了朱塬,上天还会再送他一个二十三世孙,还是那么博闻强识又练达得体的二十三世孙。
唉。
就是身体太差,让人整日提着心思。
都不说挑个健壮些的。
因为这点,自从朱塬去了明州,老朱这些日子就一直都在各种矛盾心态里纠结,患得患失。偶尔希望明州那边事情能成,偶尔又觉得成不成无所谓,那孩子才最重要。偶尔再想想,若是能两全其美,该是多好。偶尔又否定自己,那能想任多好事。
想到朱塬,很快有侍卫通报,前些日子打发去明州作为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和自己之间信使的拱卫司百户闻造到了。
这不算巧合。
老朱私下想起朱塬的次数,实在有点多。
风尘仆仆的拱卫司百户闻造带着两大包物事进入东阁,一番施礼,见主上已是迫不及待起身,连忙将两个包裹捧到老朱面前书桉上,一边道:“主上,大喜。翰林已成功制出显微镜,令职下日夜兼程送来与主上。”
这说话就很有门道。
闻造只想让皇帝陛下知道自己‘日夜兼程’的辛苦,其他功劳,他可不敢奢望。
老朱刚用裁纸刀把那个明显是书信的包裹划开,听闻造这么说,立刻转了注意力:“在那里,快快拿来给俺瞧瞧?”
朱塬之前和老朱讨论过涉及新式医学的微观世界相关常识,老朱一直难以相信。他也记得显微镜,不过,那怕朱塬以水滴放大给他演示过原理,老朱还是觉得,要造出那等神奇物事,少说也得数年时间。
没成想,这才多久?
闻造小心地拆开另外一个包裹,从一个红木盒子里取出显微镜,仔细回忆着,先请老朱令人把东阁门窗都打开,提升光亮,然后按照朱塬交代,如对待世间最宝贵珍奇般小心翼翼一丝不苟地操作。
片刻后,闻造再次从镜头里看到了那一只只鞋底模样的草履虫。
将位置让给老朱,闻造躬身在旁,下意识又放轻了声音小心解释:“主上,此乃草履虫,照翰林说法,这是一种单细胞生物,普遍存在于河渠湖畔之中。职下前日来时还能活动,这两日……可惜已死去。”
老朱听着闻造讲解,将眼睛凑到显微镜前,澹蓝的亮色中,一些类似米粒模样的细长椭圆物事安静地呈现在他视野内。
观察片刻,老朱随后的反应与前日华高一样,伸手将那水晶薄片拆下,举在眼前试图用肉眼打量。
可惜除了那一抹蓝,甚么都看不到。
重新将水晶薄片放回,老朱再去观看,发现视野内已没了东西。
闻造见状告罪一声,上前帮老朱重新调试,让开后,老朱再次低头,仔仔细细打量一番,又忍不住侧头看向那物镜下的水晶薄片。
没有再反反复复。
老朱已经肯定,朱塬曾经那些说法,都是真的。
转向闻造,老朱问道:“这……放大了几何?”
闻造道:“翰林说,这草履虫很有……嗯,代表性,因他恰好记得,成年草履虫体长约为一寸之百分之一,这台显微镜,视野内草履虫大小,给人观感似有两寸多长,就是放大约二百多倍。按照翰林说法,将来参照草履虫,就可大致判断一台显微镜之放大倍数。”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
闻造说朱塬‘恰好记得’,他自己或许没有多想,老朱却明白,那应该是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前世的见识。
对于朱塬来自六百多年后,即使他已经展示了太多特异之处,老朱还是难免保留着几分质疑。当下这显微镜,再结合朱塬曾经的一些说法,无疑又是他来自六百年后的坚实例证。
毕竟以往的千百年,那里有人做出过显微镜,又那里有人知晓甚么微生物?
只能来自‘以后’。
闻造等老朱沉思片刻,再次道:“主上,另外薄片上还有韭黄和松针之细胞,主上可要观看?”
老朱点头。
闻造一边更换水晶薄片,一边接着道:“主上若要看那活得草履虫,或外面护城河水里就有,职下可尝试现场制取薄片,只是职下鲁钝,不敢保证能成。”
老朱等闻造再次让出位置,摆手道:“你放手了做。”
说着还喊来两位侍从,让他们协助闻造,老朱自己又转向显微镜。
这次,虽说比之草履虫要小很多,但老朱还是一眼认出那排列整整齐齐的应该就是所谓细胞,跟着想起了朱塬去年腊月的一番话,人体有亿万肉眼不可见之细胞组成。
其他活物,大概也一样。
再就是,细胞内有细胞核,核内有染色体,染色体上铭刻亿万基因。
此时此刻,相比刚刚躯体内部有些散乱的草履虫,老朱能够相对清楚地看到不少韭黄细胞中央都有一个小点,那应该就是细胞核。
核内……
想起闻造说这显微镜只能放大二三百倍,显然,定是达不到看清那甚么染色体的程度。
然而,即使看不到,那些说法,也不会是假了。
这大千世界呵!
闻造从流经皇城的护城河水里取了样本,做出全新薄片,老朱也终于看到了活着的微生物,不只是草履虫,还有其他很多叫不出名字的小东西。
看到最后,老朱想起一事,吩咐一位内侍快去喊皇后马氏过来。
马氏来到东阁。
马氏也被刷新了认知。
转眼到了晌午。
夫妻俩在东阁饭厅里用餐,一顿饭却吃得很不自在。毕竟想想自己周围竟然满满都是各种小东西,或许一口下去就是千百万个,大部分人都难免生出心里障碍。
夫妻俩都很自觉地用起了银器,再没有甚么疑惑。
餐桌上的几道凉菜也都没动,只挑烹炸煎煮过的东西,因为朱塬那份‘日常起居饮食注意事项’里有过解释。
高温,能杀菌!
用过一顿尴尴尬尬的午饭,等内侍收走餐具,老朱见妻子模样,终于忍不住笑起来:“娘子,这下你该信了塬儿那份‘注意事项’了罢?”
马氏微微点头,忽又想起,对丈夫道:“相公,这显微镜,暂且不宜让孩儿们知晓。”
夫妻俩都被折腾得差点吃不下饭,难以想象,万一让孩子们看到,又会发生甚么。
老朱点头:“俺想到哩,才只喊了你过来。”
马氏横了丈夫一眼:“你倒是有罪受也不忘拉了妾身。妾当下想起那镜中活物,还心有余季。”
老朱摆手:“那就莫要再看了。”
两人说着起身。
马氏知道丈夫总有忙不完的事情,没有过多停留,告辞离开,说是去大本堂看看读书的孩子们。
看看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