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年的正月初一,忙碌而有序的一天。
正旦大朝会。
皇帝陛下于奉天殿受百官朝贺,并大宴群臣,同时,皇后娘娘与坤宁宫招待诸命妇。
宴毕,有感这一日群臣朝贺的进退有据,老朱特意下诏嘉勉:“朝廷之间,以礼为主,人之有礼,如衣之有章,今观卿等进退周旋不失礼度,朕为之喜,卿等能始终如此,何患后世无称道者?”
朱塬这一天天不亮就起床,准时参与了朝会,还一直坚持到宴会结束,才返回家中。
对于老朱的这封诏书,朱塬不知道其他人是何想法,会不会过耳就忘了,不过,他自己却很受触动,联系曾经的历史,开始感受到了老朱的苦口婆心模式。
曾经读这一段历史,经常的一个感受,就是老朱的苦口婆心。
甚至都有些像个碎嘴老头。
反反复复,念念叨叨,不断劝戒臣子们要谨守,要学礼,不能恣意妄为,这样才能相共始终,富贵绵延。这一点,在曾经刘基次子刘璟的那本《遇恩录》里表现的淋漓尽致。
显然,老朱是知道下面人什么样子的。
大明成功了,当初起于淮西的一群人,才成了义军。但,实际上……若要一个参照,同一时期成书的《水浒传》,内里的那一群人,或许才是写实。
众人聚在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论称分金银,看哪个不顺,冲过去一刀砍了。
就是这样。
毕竟施耐庵是元末明初的人,虽然借了宋朝叙事,但其中的官场规则绿林道义,终究还是他所处那个时代的规矩。
后来人读《水浒》,如果是三观比较正的人,看其中角色种种,往往会产生一个错觉: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太乱了!
然而,这年代,实际就是如此。
王法什么的,很多时候,连族群内部的宗法都不如,甚至比不过绿林之间的江湖义气。
这样的环境里,老朱能够成功,说明他必然是一个很讲义气的人,否则不可能短短十余年聚了那么多人在自己身边一起打天下。
可是,当成为一个帝王,地位不同了,立场不同了,那么,在老朱眼里,无论是王法,还是礼法,都更重要起来。
问题在于,老朱是一个意志足够坚定的人,他自己可以扭转,但,想要把陪着自己一起打下江山的老兄弟们一起扭转过来,可不容易。
大伙将脑袋别再裤腰带上陪你打下了江山,享一些富贵,享一些特权,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这是当然。
老朱自己内心里都认可。
因此,直到洪武二十三年之前,老朱对勋贵的态度,其实和对待子女们的态度差不多,表面严厉,实际纵容。就说洪武十三年初次涉及胡惟庸桉中的陆仲亨、费聚几个,在胡惟庸等人被处置后,老朱就直接说了,念及陆、费等人功绩,不予追究。
如果再多看一些,就会发现,陆、费等人的错处还不止与胡惟庸合谋,另外还有军事上不思进取,生活上奢靡颓废,总之,各种破事都有。
然而,老朱还是放过。
因为真差不多就是对待孩子们的那种态度。
比如陆仲亨。
历史上很有趣的一段。
老朱带兵外出,发现一个被乱兵洗掠后家破人亡的少年躲藏在路边草丛里,看这小伙挺壮实,一句话:“跟我走吧?”
陆仲亨:“好。”
当时才15岁的少年,就这样入了老朱军中,南征北战十余年,最终被封为吉安侯。
以老朱喜欢收干儿子的性格,这差不多也是个干儿子了。
干儿子能杀吗?
不行啊。
还是那句话,这世界上,有果就有因,洪武末期,朱标逐渐掌握权力之后,为什么要再次掀起胡惟庸桉,将那么多的勋贵一概诛除?
即使小朱同学再虚伪再冷酷,整件事,也不会无缘无故。
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因,就是后人印象里各种‘狡兔死,走狗烹’的老朱同志,实际上,恰恰相反,不仅没有兔死狗烹,反而太过于袒护跟随自己打江山的老部下了。
以至于,就像毫无原则地宠溺子女的家长一样,把孩子们惯坏了,而且还坏的太狠了!
不收拾一下,也不行啊。
嗯。
又颠覆了。
正月初二。
朱塬还是很早起床,吃罢早饭,才是己时初刻。
今天要陪老朱微服私访。
关于某个提前安排好的创造美谈活动。
不过,按照朱塬的安排,某一副对联,只能算是今天日程里陪衬点缀的小活动,并不主要,关键还是陪着老朱在玄武湖以北走一走,四处看看。
诸如各所大学,诸如大都来的匠户们的安置,如此之类,也是对接下来要做的很多事情有个更加直观的印象。
离开玄武湖上的大宅,来到北岸路上,一辆马车已经在等待。
今天乘车。
朱塬一直坐轿,因为受不了这年代乘车的颠簸,不过,那是以前,现在能好一些,因为今天的马车特别布置了一番,内里座位,从坐垫到靠背,全都加了弹黄。
说起来,马车本身也可以改造一下,加上避震系统。
不过这需要时间。
这次就先凑合着。
上了车,感受着马车开始前行,跟随身边的麻袋倒是比朱塬更紧张,小心坐在一旁片刻,确认自家大人没有被颠出毛病的倾向,才小小放心下来。这反应看得朱塬都有些好笑,于是把妮子捉过来,亲了几下。
第一站,后湖医药大学,还是实验室所在院子。
朱塬下车进入侍卫把守的院中,老朱已经抵达,这次同行的……不算侍卫,只有两人,李善长和常遇春。
嗯。
加上朱塬,一共四个人。
本该是休息的日子,老朱要过来,孙守真和戴三春自然出现,大家正在西屋查看一台刚刚造出来的全新青霉素浓缩液风干设备,主要的改变,就是朱塬前次提起的多层玻璃架子,直接将风干效率提升很多倍的那种。
老朱等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向自己施礼并与李善长、常遇春招呼后,就很有些兴奋地说道:“塬儿,你这法子好呵,刚听他们说了,今年专门造一处青霉素作坊,若是顺利,怕是将来一天就能得了好几斤的青霉素,这得救多少人?”
朱塬听着,下意识算了下,就算一天三斤左右,一年也不过1000斤的青霉素产量。相比起来……虽然不知道具体数值,但,后世的青霉素产量,肯定应该用‘吨’来计算。
因此,哪怕真有1000斤,还是远远无法达到普及的程度。
这么想着,朱塬表面上却是点头,一边看向戴三春,问起另一个问题:“固态青霉素放置后的效果……最近怎么样?”
当下这种原始生产方法所得的青霉素,最关键一个,依旧在于是否能够长期有效存放。
不说几年,即使能有几个月,这年代也就足够。
朱塬的问题才是直中要害,戴三春收起表情,认真道:“上月廿二做出固态青霉素,下官一直留有样品并持续测试,至今10日时间,最早一批依旧未曾失活,其具体能保存多久,还要再看。”
“十天啊,”朱塬道:“若是遇到紧急情况,已经很有意义了。”
常遇春从一旁演示操作的匠人手里端过一碟刚刚刮下的青霉素,闻言道:“十天够了,若有伤者急需,快马从京师到那边疆,也不过如许时间。”
某人说着,大咧咧地直接撮了些粉末,送到嘴里,一边迅速绷着脸,一边抿着嘴点头感慨:“好……好东西。”
老朱笑看爱将如此,没有阻止,反而点头,很是认同道:“良药苦口呵!”
朱塬:“……”
老常你是怎么判断这是好东西的?
还有……
祖上,你怎么知道这是苦的?
这么想着,见常遇春又撮了一些。
你这当零食呢?
连忙阻拦:“大将军,这毕竟是药品,没事还是不要尝试,吃多了,可能会让身体产生抗药性。”
常遇春显然不太听劝,闻言动作顿了下,还是把捻起的粉末送到嘴里,喝酒一样抿嘴品尝着,一边道:“无妨,这好东西……咱也不会常吃。”
戴三春倒是准确抓住了朱塬话语里的又一个关键:“平章,何为……抗药性?”
其他人闻言,也好奇看来。
朱塬比划着解释:“青霉素能够杀死细菌,但并不绝对,总有一些细菌能够在青霉素之下存活。嗯……这大概就像,再烈的疫病,也总会有人能存活一样。而且,一些疫病,得过一次,人就有了抗性,不会再得。缩小到这细菌世界,也是一样,一些细菌扛过了青霉素,存活下来,再遇到青霉素,也就无效了,这种细菌繁殖的后代,同样能抵抗青霉素。这种事情放在人体上,一个人吃多了青霉素,它体内的细菌产生了抗药性,再因为这种细菌得病,就不好治了。”
朱塬说完,本来已经捻起第三撮的常遇春,顿时停了下来。
刚刚一直没开口的李善长此时道:“若是如此,这青霉素……怕也没有任地神奇呵?”
朱塬看向老李:“左相的说法也不对,我说的抗药性,只是一种理论状态。实际是……一个人,正常情况下,偶尔生病,一辈子使用青霉素,也不一定会产生抗药性。这是因为咱们人体本身对细菌也是有防护的,叫做免疫系统。青霉素杀死大部分能杀死的细菌,少量存在,也会被咱们人体的免疫系统杀死。另一方面,就算对青霉素产生了抗药性,自然界中,还会有红霉素、氯霉素等等很多种抗生素,因此,其实也不必太担心。”
老李:“……”
我就不该开口。
内心里念叨着,老李一瞬间又想到了年前的那次会议,那会议上……那常遇春有‘武煞’,那康茂才……反正,都有解法。
自己呢?
老李为此已经好几天没睡好觉,总觉得,自己也可能有个什么‘煞’,但某个恼人的少年平章却不告诉自己。还有……主公也不告诉自己。
俺李善长为大明兢兢业业啊!
老李思绪飘离时,老常则是放松下来,继续把那撮青霉素粉末送进嘴里。
嗯……
喝酒一样。
苦!
舒坦!
老朱见戴三春从旁拿了纸笔快速记着朱塬刚刚的话语,一边夺过常遇春手里的瓷碟:“遇春,还是听塬儿的,就莫要吃了,你若爱这苦味,回去称几斤黄连。”
戴三春认真记下了朱塬关于抗药性的说法,随即说起另一件事:“陛下恰好在,臣与尚书大人商议,有一事,也是越早做了越好,只是要陛下发文,让天下州郡配合。”
老朱把从常遇春手里夺过的瓷碟递给一旁匠人,示意道:“尔尽管说。”
“是关于那青霉选种之事,”戴三春道:“陛下也是知晓,臣去年有幸得了‘甜瓜青’菌种,才知不同青霉,所产青霉含量也是不同。这‘甜瓜青’比起其他菌种,蕴含青霉素可谓丰富,但,若能从天下各地收集各色菌种予以筛选,或也能得了比‘甜瓜青’更好的菌种。若有更好菌种,这青霉素生产,也能更加事半功倍。”
老朱听完,立刻点头道:“这也是紧要之事,你先拟一份呈文,说明了具体该如何做,送到宫里,俺再让他们一起合了诏令传行天下,让各个行省州郡筛选菌种送来京师。”
皇帝陛下答应了这件事,戴三春就没有其他问题。
孙守真倒是又问起了一个:“陛下,这青霉素……等作坊建造起来,产量增加……具体该如何处置,还要有个章程?”
当然是皇家和勋贵优先了。
老朱下意识想着,倒是没开口,而是转向朱塬:“塬儿,你说呢?”
朱塬笑道:“尚书问的,应该是商业运营之事。祖上,这也是我经常会向您说起的一个。即使是朝廷部门,若是本身能有所产出,达到自给自足,这一部门也就能够更加牢固长久。医部这边,无论是办学,还是研究,开支都是很大的。因为年前的义诊,我想到一个,开办一所后湖医药大学附属医院,收费诊病,这样可以给医部带来一些进项。再就是这青霉素,若是产量多到能有额外剩余的时候,也可以出售一些,这也能给医部带来一些开支。”
孙守真确实想的是青霉素的出售……嗯,商业运营之事,不过,当下听到朱塬关于‘附属医院’的想法,双眼更是亮起。
这也是好法子啊。
于是看向老朱。
老朱已经被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反反复复地念叨培养出了某些思维,当下,稍微斟酌,便很快点头道:“这也是法子,附属医院,还有这青霉素,医部都可以做。只一个,尔等终究是医者,要有一颗仁心,且不能只一心钻到钱眼里。”
孙守真、戴三春等人闻言,连忙躬身称是。
这件事说完,随后又谈了一些建造青霉素作坊和医药大学教学相关的事情,老朱便打算离开。
来到院内,还问了句年前那孝子的事情。
父子两个已经回家。
毕竟年节,而且,那老人也好的差不多,没人想要过年还留在医院里。
老朱只是多问一句,得知人已平安,也没有再说。不过,周围人倒也记在心里。显然,皇帝陛下还是很在意这件留了美名的小事的,既然如此,若有机会,还是该安排一下后续的偶遇之类。
孙守真甚至都有了方案。
那老人的儿子,或许,可以给对方在这医药大学安排一份职事。
离开了医药大学,朱塬坐车,另外三个都是骑马,从南门出来,汇入到今天依旧很热闹的医药大学门前大街上。一直走到西北端的街尾,人少了很多,几人才停下,来到路边驻足打量。
主要是老朱当场看过后,想要再问一问商业街的事情。
朱塬也现场描述了一番自己的规划:“初步的想法,以医药大学南门为界,西北这边,面向幕府山周边的百姓,东南方向,各种商铺酒楼就要高档一些,面向各个大学的学子和城内出来消费的富人。嗯……这只是开始,后续,这一片若还能再有发展,分成几条街也是可以的。”
老朱不解,也有些不太同意:“为何要分开,当下这……多是热闹?”
老朱不是不懂人终究有高低贵贱的道理,但,他觉得,现在这条街,这么有人气,其实不错。
“这就是一门和商业相关的学问了,”朱塬耐心道:“叫做‘市场定位’,简单来说,商人做生意,首先就要确定,自己要把货品卖给哪些人。虽说人人肯定都希望自己的东西能卖给所有人,可现实就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必须有所取舍。就像‘上善居’,定位就是高端的消费群体,因此就要开在城内最繁华的地段。不然,如果把店铺开在幕府山下的匠户社区,那只会门前冷落,一败涂地。”
老朱感觉自己又学到了:“这……倒也是如此呵。”
老李不想搭话,但也要显示一下自己的存在感,于是道:“这是应了《红楼梦》里那句,世事洞明皆学问。”
说出口才反应过来,《红楼梦》……嗯,某个少年折腾出来的。
啐!
饶有兴致听着的老常见主公和老李都开口,也跟着捧场:“那精兵,就是要对了悍卒的。”
老朱很有些老农模样的揣着手,望着人流如织的街道,笑着又道:“塬儿说这商业街要大伙一起出钱来建,算是给家里置办一份产业,建好了,无论是自家开店,还是赁出去,都是一份长久营生,百室,遇春,你二人可也别错过了。”
常遇春搓着手答应:“哈哈,俺定是不会的。”
老李当然也不会反对,跟着应声道:“尊主公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