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屋内继续抄书学字,又过了半个时辰,毛骧再次出现,请朱塬启程。
出了门,雾气已经散了很多,却是个阴沉天气,要下雪的样子。
朱塬被一群人簇拥着走出傅氏盐商大宅,门前除了车马,还停了一台软轿。
这是特意为他准备的。
其他人要么骑马,要么坐车。
不是朱塬矫情,刚离开益都大营那天,乘坐马车,不到一个时辰,依旧虚弱的朱塬就被颠晕了过去。
因为这年代既没有平坦的柏油路,马车也没有减震功能。处处原始的路况下,可以想见,远行哪怕有车,也是受罪。这大概也是为何古书记载里时人一旦行远路动辄就要大病一场,朱塬算是亲身感受。
当时手忙脚乱地把朱塬救回,一千多人的队伍不得不放慢行程,还强行改道转向水路。
小厮拉开轿帘,怀里拢着个青铜手炉的朱塬钻进去坐好,轿子很快被人抬起,开始平稳前行。
享受一路的这些,朱塬一点也不心虚。
五百年国祚的‘大生意’,将来没有个王爵,朱塬都觉得亏。毕竟回到明朝,按照穿越惯例,怎么着也得是个王爷啊。
如此行了一刻多钟,轿子停下,轿帘被小厮拉开,前方就是大江畔繁忙的扬州码头。
朱塬走出软轿,目光立刻被不远处停泊的一艘大船吸引。
或者,用‘巨舟’来称呼更贴切一些。
不同于朱塬这一路乘坐那艘长度仅五丈的平底舫船,眼前乍一看足有三层楼高少说三四十丈长度的大船已经堪比后世战舰体量,庞大的船身浸没在还未散去的雾气中,如同一头伺机翻江倒海的上古巨兽。
仔细打量,大船上只是高高低低的桅杆就有九根,周边帆桅如林的大小船只在其衬托下,都如大象身边的牛羊马鹿一般弱小。
毛骧不知何时来到朱塬身边,注意到这位小官人少有的情绪流露,一起看向大船,语带骄傲:“这是我西吴东平张士诚缴来的五千料大海船,长四十五丈,九桅十二帆。主上言之大而无当,此次北征进不了运河,只合用以运粮。”
朱塬听毛骧这么说,才注意到,有民夫正在从大船边的跳板上扛下一袋袋粮食。
不同于毛骧的骄傲,朱塬却是遗憾。
大明王朝拥有构建一支早于西方数百年的超级海军舰队的实力,结果……没有结果。
见朱塬没有回应,知晓这位的冷澹性子,毛骧也不多言,转而抱拳道:“小官人,主上又来谕令,让我等今日戌时前务必抵达金陵,好赶在夜禁之前进城。咱们要换艘船,还要甩开他人。”
朱塬微微点头。
又催了啊。
前世读史就发现,朱元章是个典型的急性子,不止一次被臣下谏言‘求治太速’。这次能忍着让朱塬慢慢腾腾走了小半个月,也算耐心。
或者,还是条件不允许。
以朱塬的健康状况,太急赶路,是真会被颠没的。
想到朱元章的急性子,再想想自己的三年计划,朱塬多少有些担忧。
毛骧早就对朱塬每次听到自家主上时的冷澹反应有所不满,但这位不是他能处置的,朱塬的孤傲之态也让他无意提出劝戒,说完做了个请的手势,朱塬没再打量那艘大船,跟随一起走向就近堤岸边的一艘小船。
小只是相对。
这是一艘十丈左右能够进行海上航行的福船,尖底形制,利于破浪。
当下无风,朱塬看到当面的船舷一侧已经探出一排大橹。
这边朱塬在众人簇拥护卫下登上福船,周围很多人同样如此,这是近些日子的同行者,分为两类,一类是毛骧率领的一千军卒和负责操舟的船夫水手,另一类是被兵丁押解的山东各郡元廷投降文武官员及家属,这批人普遍衣饰鲜亮,但神色彷徨。
护送加押解,算是搂草打兔子。
不过,如果不是朱塬,只是押解任务,这份做好了没太大功劳搞砸了却要吃挂落的差事大概不会落到毛骧身上,更不需要动用一千精兵。
大军北伐攻掠如火,正是赚军功的好时候,突然被调离前线,毛骧这些日子对朱塬同样的冷澹也可见内心郁闷。
进入福船后段一间提前准备过的温暖舱室,安顿好朱塬,毛骧便离开去安排启程。
朱塬没理会其他事情,靠在铺了好几层褥子的软塌上,示意丫鬟小厮把舱内的炭炉拨旺一些,窗户也打开缝隙,然后找出这些日子一直在细读的《论语集注》开始翻阅。
读了两页书,船舱外再次出现人声,小厮上前打开舱门,一大一小两位男子招呼着进来。
前者是一个三十多岁男子,身穿青衣,戴黑色纱帽,留着短须的脸庞有些瘦削,给人一种刻板教书先生的感觉,正是把朱塬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戴三春戴太医。
另外一个和朱塬同样矮个子的圆脸小童是戴三春的徒弟,名叫三七。
见是这两人,朱塬主动坐起身,刚要说话,不想船身勐地一动,朱塬顿时向后倒去,脑袋冬——得一下磕在舱壁上。
周围人被吓了一跳,纷纷拥过来,一阵忙乱。
想想小官人最近的名头,马上就到金陵,如果临门一脚出了事情,严重些,他们都能把命赔进去。
朱塬从满眼金星里恢复过来,见众人挤在身前的小心模样,摆手道:“没必要紧张,我又不是瓷器。”
其他人放松地退开一些,扶着朱塬身体让戴三春亲自在他头上按揉的绿袄丫鬟脆声接话道:“小官人不是瓷器,小官人是那贵重玉器哩,天生富贵人。”
朱塬怔住。
感觉丫鬟话里有什么不妥,又没抓到关键,此时头还疼着,只能暂时抛开。
绿袄丫鬟见朱塬没回应,表情里闪过暗然,这么多天下来,这位跟随一路的小官人连她们名字都没问过,当下众人已行至江上,越发担心到了金陵城,自己要如何着落。
片刻后,感觉大船已经平稳地开始前行,朱塬让戴三春不必继续揉按,他自己也下了软塌,要到窗边坐下。
两个丫鬟见状,又抢着在靠背木椅上铺了褥子,才扶着朱塬落座。
立在旁边的戴三春等朱塬落座,自己也来到旁边,在小厮搬来的圆凳上坐好,伸出手,朱塬默契地送上手腕。
安静切了一会儿脉搏,又观察朱塬气色,再让朱塬解衣转身,戴三春贴过来隔着里衣倾听片刻,最后坐好,问道:“小官人昨晚睡得可好?”
朱塬点头,因为戴三春刚刚的听诊动作,一路上都有些话想说,此时还是忍着没有开口。这算自己的救命恩人,如果有缘,将来再接触不迟。
此时道:“昨晚没再咳嗽,胸口也不再憋闷,还要感谢戴先生救命之恩。”
说着抬臂拱手而谢。
不知不觉开始融入古人的礼多人不怪。
戴三春端坐受了朱塬一礼,微笑道:“这是我等医者本分。看来小官人已趋痊愈,本官稍后再为小官人配几副药,然则,小官人体弱,今后还是要谨慎将养,切勿再受风寒。”
嘴上说着,戴三春内心却想,这位近期越发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小官人一路上都姿态冷澹,今天好像有些变化。
朱塬再次点头答应。
风寒啊。
导致太子朱标早逝的就是一场风寒,不仅彻底改变了大明王朝的历史走向,后续甚至差点让朱元章三十年心血毁于一旦。因此,朱塬是真庆幸这次能活下来。
更加庆幸这次的病症不传染。
再说了几句话,戴三春正要告辞离开,朱塬没忍住,主动问道:“戴先生,我清晨偶然听到毛指挥与人说起,您……表字重生,是……嗯,重阳的‘重’,生辰的‘生’吗?”
戴三春停住起身动作,不知朱塬为何有此一问,颔首道:“正是,当年家父望我学医有成,济世救民,因此取字重生。每时想起家父昔年教诲,三春都要自省,医道无疆,每有太多困惑,求师寻典皆不得解。就说小官人这风寒,为何有人受风遇寒就会如此,吾穷纠医理,只得一个‘邪’字,如这寒邪,又如风邪,又如湿邪,然则,‘邪’究竟为何,至今不明。唉,也怪我学艺不精,惭愧,惭愧。”
说着说着,这位三十多岁一直给朱塬古板感觉的中年男人不知想起什么,越发感怀,眼睛里竟然有了泪光。
朱塬见此情状,稍微迟疑,试探道:“戴先生所言,是在疑惑很多病症的根本因由,对吗?”
“正是,就说这‘邪’之一字……”戴三春还沉浸在莫名的情绪里,下意识答着,又突然反应过来,看向朱塬,目光希冀:“小官人,能有此问,难道,你,你……”
戴三春觉得,虽然朱塬外貌只是一个还未及束发之年的少年童子,但这些时日所见所闻,他可一点不敢把对方当普通少年对待。
既是奇人异士,或许真能解了他长久的心中疑惑。
“我不懂医术,但您所好奇的,我知道一些,”朱塬点头说着,见戴三春嘴唇颤抖地盯着自己,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的样子,又连忙道:“三年,戴先生,三年之后,如果您还想知道,可以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