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府。
午时刚过,南线传来军情,朱元章临时召集诸位重臣到白虎殿紧急议事。
征南将军汤和亲笔,吴军二十六日已经抵达福州外围。
元福建行省平章陈友定在福州城布下两万重兵,城外筑环垒,五十步设一高台,层层布防,并亲率一军移驻延平,与福州呈掎角之势,意图死守。
汤和担忧此战艰难,希望朱元章督促西线的胡廷瑞所部加快南下,至少牵制福州西北延平城内的陈友定,避免诸军攻城时遭遇外围突袭。
东南各势力,相比张士诚的偏安一隅、方国珍的首鼠两端,陈友定是唯一坚定效忠元室的一个,不仅屡次拒绝朱元章的通使交好,当吴军开始进军福建,朱元章最后一次派人招降,陈友定还召集部将,杀使者取血和酒为祭,完全不留退路。
因此,大家一番商议,都认为福州这一次攻城战将是硬仗,恐旷日持久。
讨论了小半个时辰,朱元章按照汤和请求,亲自写了一封手书给胡廷瑞,严令他立刻率兵南下进军延平,不得拖延。
等使者带信离开,朱元章还不放心,又详细询问安排了一番南线补给事宜,这才让众人散去。
白虎殿内安静下来,朱元章刚拿起一份中书省草拟即将发往山东的安民诏书,有侍卫来报,翰林直学士朱塬遣了家中下人过来,已经等待许久。
朱元章听到某个名字,终于从刚刚的担忧中回过些精神,让侍卫把人带来。
赵续和左七一起来到金陵城中的吴王府,本以为送了书单,回几句话,就能很快离开,再去帮小官人寻找那甚么石墨和匠人。
没想到失算了。
等了足足大半个时辰,看天色已经是申时初,再有一个时辰就要天黑,才终于见到吴王。
朱元章今日一身黑色缂丝云纹外袍,没有戴冠。赵续两人见礼,得到回应后起身,见主上还在审阅一份文书,安静地站在原地不敢打扰。
片刻后,朱元章看完草拟,对身边一直等待的中书都事李彬道:“再加两项,让那山东有司百姓当下也莫要懈怠,闲暇兴修水利,整饬农具,以待年后春耕。再者,俺记得前些时日山东各地都有报元之败军散卒剽掠地方,再督促他们投效官军或卸甲回乡,另也提醒各驻军加强巡视,凡有聚众为祸者,尽剿之,莫要让他们伤了百姓。”
李彬答应一番,匆匆离开。
朱元章又挥退了左右,看向殿中赵续和左七两个,好奇道:“怎一起来了?”
以往两人都是单独过来。
赵续道:“小的来送书单,左七也被遣了进城办事,就先一起来见主上。”
朱元章听到是那份他也记在心里的书单,顿时不再关心这些细节,示意道:“拿来我看。”
赵续从怀里掏出信封,恭敬地捧到朱元章桉前。
朱元章从信封里掏出几页笺纸,开始浏览。
第一页是各种农业类书籍,不觉什么,看到之后内容,微微皱眉,下意识问道:“为何都是些杂书?”
刚刚信封没有密封,赵续两个却也不敢偷看,闻言有些不解,但赵续还是反应过来,回道:“小的不知,但,小官人宅子里有座书楼,藏了前主留下的数百册典籍。”
赵续也没说清,朱元章却是大概明白。
再看手中这份书单,刚刚只是第一感觉地脱口而出,此时稍稍斟酌,结合小秀才那经济之学,朱元章顿时有所了悟。
如此反反复复地浏览了好几遍,足过了半刻钟,朱元章才再次抬头,依旧残留着些思索表情地对赵续道:“回去告诉朱塬,俺会让人给他备好。”
赵续拱手答应。
说到朱塬,朱元章暂时收起一些思绪,又问道:“他身体可好些?”
赵续道:“戴先生说已经无碍,只是最近还不敢出门,一直待在暖房里。”
“他那身子,不出门也好,”朱元章念叨一句,想起戴三春,表情又严肃了些,问道:“最近可还有人打那边主意?”
赵续顿了下,还是诚实道:“小的进城之前,恰好有个叫崔计的户部主事,带了人在后湖上稽查逃役隐户,还到了小官人宅门前,说我们藏了人,要交出来,还要小官人出来和他说话。”
朱元章听赵续说着,眉头逐渐皱起,目光里还闪过厉色:“之后呢?”
“宅子里没有藏匿什么隐户,只有小的们平日出入才雇佣一些湖民撑船。”赵续先解释一句,又道:“恰好小的要来送书单,小官人就说,他病着见不了客,这些日子连门都不出,也不可能犯什么事,让那堵门的想要说法,就随小的一起来王府,让主上决断。”
朱元章听到这里,忍不住笑出来,又很快绷起脸,没什么怒意地哼道:“还是这滑头性子。”
说着扫了眼两人。
赵续连忙更弯了一些腰身,不等朱元章再次询问就说道:“那位崔主事没敢来。”
朱元章又哼一声,问道:“再说说,这几日可还有其他甚么事?”
赵续略微一顿,按照计划跳过了昨日购买仆婢的事情,转而道:“午间小官人庄田里的佃户过来拜年,送了些鸡鸭鹅当年礼,小官人在几位老人家央求下,给佃户降了租子,从定额每亩一石二降到了一石,饭后每户还给了一贯钱,说是回礼。”
朱元章哪怕记得当年辛苦,却也早没了最初佃户儿子的心态,不过,稍微沉吟,他也不置可否。
那小滑头,说不定也是做给自己看的。
至于每亩一石二的定租,朱元章是知道的,那块地就是他亲自划拨出来赏给朱塬,属于金陵城南最上等的水田。
当初听有司定每亩一石二的租子,作为曾经的江北农民,他也吃惊了下,记忆中家里佃租的土地年产能过一石都是好年景,这边如何能收一石二的租子。
为此还不止一次亲自去看过那些田地。
然后就没觉得不妥。
那等水系环绕无旱涝之忧还能一年两熟的上等肥田,亩产两石都是平常,年景好了能收三石以上。
跳过这个话题,朱元章示意两人继续。
这次是左七开口道:“再有就一件了,小官人说毛笔写字太慢也费力,要按自己想法做两支笔,还打算造一套量尺,让小的进城来寻找材料和匠人。”
朱元章好奇:“甚么笔?”
左七把朱塬的吩咐大致说了一遍。
朱元章稍稍琢磨,没有头绪,不过,既然是做学问用,他当然也支持,说道:“稍后让人领你们去将作司,挑几个好工匠。所需材料也可从公上支取。唔……那些匠人,和戴三春一样,也让他们带了家人就住到后湖那边,听任朱塬差遣罢。再者,这甚么笔做好了,还有那量尺,都送来一套给我。”
左七躬身答应:“小的记下了。”
见两人没了其他要说,朱元章便提起另外一件事:“还有,等他身子好些,当日和我说那学问,让他早日编成书送来,莫要忘了。”
二人再次领命。
事情说完,朱元章正要打发他们离开,忽又想起一件:“明日除夕,那边可准备了祭祖之事?”
朱元章当然不是关心朱塬是否守礼,而是好奇。
那没来处的小秀才,祭祀祖宗的时候,总会有个名姓罢,知道了这个,他也就能让人按图索骥,私下查一查。
左七见赵续没有接话的意思,只能继续开口道:“这个,小的们昨日特意清理了一个院子出来当祠堂,今早问起,小官人说不祭祖,其他都按年节规矩来。”
朱元章听到这个答桉,顿时不高兴了,这次真带着些怒意道:“怎地能连祖宗都不祭?”
甚至有些想歪。
不会是那小秀才这也防着自己罢?
不过,朱元章内心很快又主动替朱塬开脱,想想那小秀才之种种神秘,或许,他之来处规矩不同。又或者,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祖宗是谁。毕竟,就算要防着自己,也不至于彻底取消祭祀,完全可以虚了牌位,只摆了礼在心中祈祝。
想不明白,朱元章也不再多想,喊了人过来,让带赵续和左七去将作司挑选工匠。
等两人离开,朱元章立刻又沉下面孔。
前几日知道了戴三春被下面人围绕打探的事情,他就已经很生气,没想到,自己息事宁人,只是让戴三春主动避开,那些不长眼的却得寸进尺。
最近几日,朱元章脑海里总缠绕着被他亲自锁在卧房柜子里的《天书》,以及朱塬在落笔《天书》前后的那些话。
与国运紧密相缠。
与国运紧密相缠。
那神秘到开始有些诡异的《天书》,到底会是个怎样的缠绕国运之法?
朱元章绞尽脑汁,还是没有任何头绪。
不过,因为此事,朱塬在他心里也越发敏感忌讳,朱元章不能允许其他人如此肆意接触窥探。
片刻后,朱元章让侍从唤了一位金吾千户进来,冷声吩咐道:“户部主事崔计今日带人去了后湖,你把这事查清楚了,崔计在内,凡是去了后湖的官差,一个不能少,都给俺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