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塬睡下的时候,城东皇城内,吃罢晚饭又考校过离开这些日子儿子们功课的老朱才来到乾清宫御书房内坐下,开始积累的批阅奏章。
不得不说,老朱能打下天下,与他充沛的个人精力密不可分。
史载老朱经常批阅奏章到深夜,又几十年如一日地天不亮就起床早朝,可以判断,他的个人睡眠时间通常就只有两三个时辰,合四到六个小时,这无疑是一般人很难坚持做到的。
马氏安顿好孩子们,也来到这边。
进门后,下意识瞄了眼再次回到这间书房内的那只大铜柜,摆手示意伺候的宫人退下,走到丈夫身旁,端起茶壶给老朱续了杯水,先找了个轻松话题:“夫君,这次……怎还带了一群雏鸭回来?”
老朱微微皱眉地浏览完一份明着建言他要实行仁政实则是希望给地方减税的奏折,若是以往,他即使不同意,也不会觉得有甚么不妥,被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灌输过各种经济之学后,本能地开始对此反感。
若是减税不能惠及底层百姓,只是肥了那些个大户豪强,还有甚么用?
随意批阅一句,放下钢笔,老朱端起旁边茶水啜了口,才意识到身边妻子和自己说话:“哦,雏鸭……”转眼就来了兴致:“娘子,这可不是一般的鸭儿,是那不经母鸡抱窝,在暖房里用那温度计衡度着孵出来哩,塬儿说了,有这法子,一年千百万只鸡鸭都能得来,还能引出一条产业链。呵,这些都是国家大事,你不需知道,就把那些鸭儿放花园子里养着就是。”
这才几句话呢,就到了‘塬儿’身上。
马氏想了想,不再绕弯子,问道:“夫君,今日码头上,是想要让那孩子认标儿当……叔叔?”
老朱放下茶碗,又翻开一份奏章,闻言停住动作,点头道:“恰也要和你说说,等这几日忙完,就让塬儿认祖归宗,俺已和他说过,将他过继给俺二哥,就继承了那一房的香火。还有,这辈分……早也和你说过,塬儿是咱自家人,详情……”老朱说着,也看了眼西边墙角的大铜柜:“……明年再给你看,俺就想,算作孙辈即可。”
朱塬过去大半年所做之事,马氏大体是知道的。
本来也是欣慰。
前几日,丈夫提前将那孩子拦在扬州,迫不及待想见的模样,再有儿子一起用饭时有意无意提起,马氏才担心起来。
还再次有些想歪。
马氏可不会允许其他甚么人威胁到自己儿子的地位,本就想等丈夫回来试探一番,没想到,会是这等转折。
稍微松了口气,马氏很快又迟疑起来:“夫君,塬儿过往半年所做种种,妾也有所听闻,确是大功,封侯拜相都不为过。然则,堂堂郡王爵位,如何能轻易许人?”
老朱一心二用地浏览着一份奏章,摇头道:“俺都与你说了,塬儿是咱自家人,若不是继在俺名下干系太大,也不会给二哥,这都是委屈了他的。”
马氏坚持道:“妾还是觉得不妥。”
“用一郡王换咱朱家千秋万代,如何不妥?”老朱扭头瞄了眼还要坚持的妻子,想想道:“俺给你看些东西。”
说着伸手拿过桌桉上一叠文书,递给妻子:“塬儿那些个学问,你定是也看过。这些,是过往几日归途上俺和他商议的诸多国策,你瞅瞅,再比一下那些个腐儒的饶舌废话,呵,其中有一份塬儿出的数学试卷,还有一份文天祥的状元卷,那个是治世之才,你必能一眼分辨。”
马氏接过文书,退到一旁拉了张椅子坐下,闻言道:“夫君,文天祥乃忠烈之人,那怕那元廷也是颇多褒扬,可不容诋毁?”
老朱笑道:“俺晓得,呵,塬儿也是如此说道,文天祥之气节,必是要大加颂扬的。只是,他那殿试文章,洋洋洒洒上万言,却都是些老生常谈。塬儿说,他读过之后,觉得不过就十二字而已。”
马氏好奇:“那十二字?”
“亲贤臣,远小人,惜民力,修武备,”老朱道:“看看,十二字能说完的事情,硬是啰嗦了一万字。再者,这十二字,那个君王又是不知晓的?塬儿也说,问题是如何做,这才是大臣该考虑并建言的,而不是讲任些个无用的大道理。”
马氏微微点头。
只是,却感觉有些古怪。
马氏不知道有‘洗脑’这个词,但,她的感觉就是,自己丈夫被洗脑了,三句话不离‘塬儿说’。
这正常吗?
闪过这个念头,马氏注意力已经转向面前的文书。
第一份是针对草原的军事方略。
方略开篇主旨,既已拿下关内,未来一些年,大明的主要精力都要放在恢复中原地区生产上面,以便持续积累国力。不过,专注生产的同时,绝对不能放弃对草原的军事压迫,避免关外各部做大,再次威胁中原。
相关措施。
第一个,严格的铁器、盐巴、茶叶等物质封锁。
这一点马氏也知道。
很快略过。
第二个,反向‘打草谷’的闪击战法。
北方各卫,持续出动骑兵对草原进行突袭,目的是消灭有生力量,破坏生产活动,同时,这还能用来训练大明骑兵。
骑兵一直是大明的短板。
通过每年不间断出塞的万人级别闪击战法,类似于冯胜和李文忠突袭开平的那一战,这么做,既能够不断削弱敌人,又能够为大明训练更多的骑兵部队,为将来彻底解决草原问题打下基础。
第三个,步步蚕食。
通过闪击战法不断削弱草原各部的同时,也不能放弃怀柔政策,招揽愿意归附的草原部族。
再就是,大明还将在自身兵力能够投放的区域内,不断建立城池堡寨,一步步向塞外扩张。
比如,彻底清除掉距离北方隘口100里内的敌对势力,就在100里的边界上,建立城池,四周关联堡寨,乃至其他一些防御措施。而这100里的区域内,既可以交给归附部落放牧,也能够适当进行屯田,供养军需。
以此类推。
这份方略背后,还设定了一个六年期的目标,所谓的两个‘三年计划’,以拿下故元上都开平,将这座城池以内的区域全都纳入大明版图,实现长期有效的控制,再以此为根据地,继续向北和向西驱逐草原各部。
跟着丈夫一步步走来,马氏也是懂得军事的。
对于这份方略,马氏的第一感觉,就一个字。
稳!
而且,马氏还看到了其中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历朝历代,对于北方,不是打不下,而是守不了,这份方略最大的特别之处,就是考虑到了一个‘守’字,而不是打完了,守不了,不得不重新退回。
虽然其中还少了各种细节,但,想想那小少年短短半年多时间经营海洋的结果,马氏也相信,对方应该有办法在不糜耗大明国帑的情况下,在北方实现一种至少可以达到自给自足程度的‘守’字。
这也是关键。
以往各朝为什么不能守?
不是缺兵少将。
而是,十斤的粮食,运到北方,路途消耗可能就要九斤,因此,实在是耗不起。
这么想着,马氏有些期待地翻到了第二份。
这是一份基建方略。
相比之前一看便知的军事方略,‘基建’是一个新词,马氏有些不解。
仔细阅读,这才明了。
大概就是疏浚运河、开辟道路、修建桥梁等相关。
不过,其中一些具体阐述,马氏又开始有些不懂。
比如其中又提到了她已经不止一次在丈夫这边看到或听到的‘分配’相关,显然来自某个少年的理论,将这甚么‘分配’分为了两种,所谓‘制度层面的利益分配’和‘地域层面的资源分配’。
这甚么‘基建’,就涉及后者。
其中还有举例。
元廷若能够顺畅地将南方盛产的粮食运往北方,支撑朝廷开支,养官、养军乃至养民,也不至于那么迅速地崩坏,被明军如刀切豆腐一般短短一年不到就一路攻破了大都。
然而,元廷想要做到这些,其中关键,就是‘运河’、‘道路’、‘桥梁’等与交通相关的基础建设,这恰恰是元廷不擅长的。
交通,又一个新词。
方略中还阐述,出色的基建,可以加强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在更加便利地实现‘地域层面的资源分配’同时,还能更加顺畅地推行‘制度层面的利益分配’。
相比之前的军事方略,对于这一份,马氏感觉自己看懂了,又似乎没看懂。
因为其中新东西太多。
方略最后,还有目标。
同样的‘三年计划’,一个是疏浚从大都到杭州的南北运河,一个是完善从金陵到临濠的水陆交通。
其中也有注解。
三年时间,肯定无法完成长达两千里南北运河的全线疏浚,因此,只能率先对重点淤塞区域进行清理,这需要数月时间的勘测,并做出详细规划。
再就是金陵到临濠的水陆交通。
马氏的第一反应,临濠是丈夫故乡,肯定是因此缘故,于是难免觉得……短期内,必要性不大。
注解却是,为了煤炭。
还附了一张图。
简略的手绘舆图,用红笔标了两个点,一个是淮河边的老朱故乡临濠府,一个是金陵上游当年渡江之地的太平府,一个标了‘煤’字,一个标了‘铁’字。
图下还有一行文字。
明显的某个少年人简体手迹:百亿吨级别的临濠煤矿加十亿吨级别的太平铁矿,足够完成初步的工业化。
不是说交通么?
怎么又来一个……这甚么,工业化?
马氏更看不懂了,但觉得,应该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于是又将这份文书读了一遍,细细品味,才继续往后翻。
随后的文书,或者关于‘屯田’,或者关于‘卫生’,或者关于‘官吏制度’,或者关于‘户籍改革’,如此种种,每一项,都让马氏频频产生豁然开朗的感觉。
某个瞬间,马氏意识到一件事。
若只是其中一项两项,或许朝廷也不是没人能够想到,但,如此多的新政措施,都出自一个人,这简直……都无法形容。马氏忽然有些庆幸,那少年,嗯,照丈夫说法,是朱家的自己人,否则,若是落到元廷手里,甚至再早些,到了陈友谅或张士诚手里,这天下将会如何走势,实在难以预料。
当厚厚一叠文书剩下不多几份时,马氏看到了丈夫之前提及的文天祥殿试卷。
带着几分对比心思,好奇读起来。
首先是殿试题目,内容很长,马氏浏览一遍,这是皇帝陛下在询问治国中的‘天人之道’。
很大的标题。
然后是文天祥的答卷:“臣恭惟皇帝陛下处常之久,当泰之交,以二帝三皇之道会诸心,将三纪于此矣。臣等鼓舞于鸢飞鱼跃之天,皆道体流行中之一物,不自意得旅进于陛下之庭,而陛下且嘉之论道。道之不行也久矣,陛下之言及此,天地神人之福也。然,臣所未解者,今日已当道之化成之时,道洽政治之候,而方歉焉。有志勤道远之疑,岂望道而未之见耶?臣请朔太极动静之根,推神功化之验,就以圣问中‘不息’一语,办陛下勉,幸陛下试垂听焉。臣闻天地与道同一不息,圣人之心与天地同一不息,上下四方之宇,往古来今之宙,其间百千万变之消息盈虚,百千万之转移阖辟,何莫非道……”
读过一段,马氏很快明白。
当时的宋帝问‘天人之道’,文天祥对以‘不息’二字。
易经有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马氏一开始还觉得,这对的很不错。
只是,继续往下读,连续几千字,从天地四方到古往今来,从尧舜禹汤到唐宗宋祖,各种引经据典,反反复复,这也‘不息’,那也‘不息’,马氏很快就味同嚼蜡。
勉强看到一半,还没找到丈夫之前说的十二字相关,就再也看不下去。
因为,前后对比实在是太强烈。
刚刚那些来自某个少年人的各种方略,全都言之有物,让人津津有味。
再看文天祥的这篇文章,即使也明白行文和做事是两回事,马氏还是难免产生一个念头:宋室用这些人治国,能不亡么?
默默地把这份殿试卷放在一边,马氏立刻又看到了另外一份试卷。
只是扫一眼上面的各种数字符号,马氏就明白,这是丈夫之前说过的朱塬拟定用于稍后科举的数学试卷。
好奇开始读起来。
第一题:某县一年缴纳税粮3.2万石,其有民3.5万户,平均每户4.5人。
问:按照三十税一计算,本县全年粮食产量多少?
再问:本县人口,16岁以下人口占比21%,60岁以上人口占比7%,此二者每日需口粮1升,其余成年人口需口粮2升,那么,本县全年粮产,扣除税粮,是否能够满足百姓食用,若多者,多出多少,或者,有多少缺口?
即使已经熟悉了那本《数学基础》,马氏看完这道题,乍一下,同样有些晕。
第一问倒是简单。
第二问,其中有不少换算,还有这甚么百分比,嗯,还要扣除税粮,万一忘了扣除,顿时可就错了。
这,实在是不太容易。
而且,马氏也一眼看出了另外一件事。
这道题目……本身太不准确。
那有任多百姓一天能吃上2升粮食的?
再者,题目里也没有考虑地主和佃户等问题。
不过,马氏又很快明白,这道题,只是一个样式,其背后……嗯,涉及的诸多内涵,马氏一时间理不出头绪,但,肯定比宋帝那道询问‘天人之道’的考题,要实用太多太多。再往后,总计10道题目,都是类似的内容,解答方式,除了数学计算,还有要画曲线走势图的,还有要列举表格的,全都是与百姓生息密切相关的实际问题。
马氏浏览完,一边尝试着解答其中一题,一边想着,比起那甚么‘天人之道’,这才真真是朝廷科举该考的内容。
这么一道题还没做完,耳边忽然传来声音:“娘子……”
马氏抬头,见丈夫笑吟吟地站起身。
瞄了眼书桉上的刻漏,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过了子时。
连忙把面前文书收好,马氏站起身道:“看我……都忘了时间。”
老朱依旧带着笑:“不说你,俺看了也要忘时间。”
说着和妻子一起把这些文书小心地收起来,老朱一边又道:“这下,你应是不反对俺将塬儿过继到二哥名下了罢?”
马氏再次顿了下,这次倒是没有太多犹豫,点头道:“夫君做主罢,”说着想起一件事:“标儿前些日子还和我提起,想让……塬儿教他学问,你看如何?”
“本就是如此打算,”老朱道:“不止标儿,他每兄弟几个,都要跟塬儿学。”
马氏再顿了下,微微点头,却又道:“就是……这塬儿若认在了二哥名下,你之前说……孙辈,岂不是要喊标儿他每叔叔?”
老朱笑道:“这有甚么,正所谓,达者为师,闻道有先后,没谁说侄儿不能教叔叔每了。”
夫妻两个收视整理一番,一起出了书房。
说过这个,马氏提起另一件事:“夫君,后日你生辰,要如何操办,妾身明日准备?”
“就不办了罢,”老朱显然想过,摇头道:“前方将士还在征战,再者,每当这生辰,俺都要想到爹娘……唉,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呵,”说到这里,老朱本来不错的心情忽然转向暗然,唏嘘道:“明儿……你只需安排了后日祭祖就是,俺再让他们拟个诏令,生辰那日一切如常,不需拜表称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