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乙是翰林医官,是世所公认的专治小儿科的名医在京东行医数十年,声名达与京畿,才会被天子使人招入京城。
当今天子的儿子生一个死一个,英宗在位时间太短也就算了,但仁宗也是一般,自真宗朝后,没有一个皇嗣在宫中出生并养大,这根本就不是病症的问题了。钱乙做了多少年儿科名医,豪门富户走得多了,兄弟阋墙的戏码看得也多了。正常的情况下,哪有可能几十年来一个劲的死儿子
传说宫中阴气深重,有历代无数生不出儿子的嫔妃郁郁而终后出来作祟。在钱乙看来,作祟的情况有,但绝不是与什么鬼神之说有关。另外天子本身体质就虚弱,偏好的女性有多是身轻如燕的类型,生出来的子嗣身体能好就有鬼了。
钱乙最怕的就是遇体质虚弱的幼儿,太容易生病,而且治不好。胎里带出来的病,根本就不是药石能根治的。若是遇了疾疫,身体健康的幼子能保住性命,但体质虚弱的根本撑不住。建国公的痘疮,就是最好的例子,才下了两贴药,施了一回针,就过不用再麻烦他了。接着,就听说了种痘法。
今天一大早,宫中都在传说整个御史台大半都在弹劾献了种痘法的韩龙图。
当然不是以种痘为名,有的说京西转运司的账目有错,耗用钱粮过多;有的则说韩冈本人贪渎,家中在熙河路有田三百顷;有的说韩冈在广西借势牟利;还有的说韩冈所学不正,更有的说韩冈欺世盗名。基本就是痛打落水狗,趁着天子深恨韩冈的机会,踩一下让他们又羡又妒的龙图阁学士。
私下里的说法,无论人痘还是牛痘,既然学到手了,都该献去,决定种痘法用于不用的当是天子,韩冈有什么资格代天子决定
这叫什么
活脱脱的升米恩斗米仇的小人嘴脸。
明明已经是子孙受惠,却还要说为什么不早点来。出身民间的钱乙实在是不能习惯这样一切以自我为中心的想法。他也曾经遇过这样有理说不通的病家,吃过同样的苦。
韩冈通过十年的时间,将一个要死人的旧方,改成更为优良的新方。作为一位名医,钱乙当然知道找到一个对症的药方有多难。种痘之法闻所未闻,全无先例可循,要改进更是难加难,从韩冈的奏章中,钱乙看到了千辛万苦的汗水,韩冈在广西为国事忙里忙外,还要分心医道。其中的用心之处,可不是几行字就能描述的出来的。
在天子明显带着猜疑之心来询问时,钱乙选择了不带倾向的公正回复:药王孙真人的千金要方和千金翼方,微臣旧年熟读多遍,前几天更曾特意翻看过,都没有现能确定是种痘法的条目。
难道不是从孙思邈哪里学来的
听到天子疑惑的声音,钱乙低头:此非臣能所知。
钱乙还能说什么
论理他是该多谢韩冈的。他小小一个翰林医官,还是因为天家屡丧皇嗣才被召入京城,但第一次出手,就没能救回建国公。虽然因为是痘疮,不大可能会被治罪,不过已经是很尴尬了。而韩冈因为种痘法成为众矢之的,引开了世人的注意,无形中帮了他钱乙的大忙。
加对韩冈如今的境遇的同情,以及同仇敌忾之心,钱乙当然想帮韩冈多说两句好话。但他只是翰林医官而已,不是翰林学士。属于翰林院,而不是翰林学士院,两个字的差别,决定了两边地位的截然不同。
不能说的再多了。
三十不到的龙图阁学士太受人嫉妒,此前由于天子的关照,能一直被保护着,不受嫉恨所扰,但现在圣眷不再,又有谁能阻挡韩冈受到攻击恐怕天子也是快慰于心。
钱乙不敢再想下去了,这样的想法,对天子太过不敬。将堂堂一国之君想得小肚鸡肠,总归不太好。
钱乙腹诽着,但绝不敢宣之于口,帮人可以,但将自己搭进去可就不好了。
至于韩冈,钱乙爱莫能助,只能看他的运气了。那根本不是区区翰林医官所能涉足的领域。
韩冈不是未卜先知的半仙,当然不可能预料得到皇七子建国公正好赶在自己的奏章前一天,因痘疮而病卒。
当韩冈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愣了好半天,动荡起伏的心绪最后化为一抹苦笑,出现了在十年宦海沉浮已经变得温和惇厚的面容。
这事是不是该叫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韩冈想了想,觉得这个比喻并不是很确切,世事难料四个字倒是更贴切点。
往死里得罪了天子这件事,怎么都是没料到的。
韩冈也是父亲,如果自家的六个儿女中哪一个出了事,他肯定绝对不会原谅有能力相助,偏偏却没有出手的人。反倒是自己出事,倒还能一笑了之。
再冷静的人,关系到亲生的子女,也会将理智抛到九霄云外。何况如今的皇帝子嗣艰难,十一二个子女,只有三个活下来,而现在更只剩两人了。虽然道理自己做得并没有错,但恨一个人,从来都不可能抱着客观的态度。
幸好自己现在是在京西,离得远了,赵顼的恨意一时还传不过来。而过些日子,应该就能冷静下来了。
转运司衙门的偏厅中,韩冈的幕僚们失魂落魄。他们跟随在韩冈身边,大多数都是看在大宋最年轻的学士光辉灿烂的前途,眼见着襄汉漕运功成,又献了种痘之术,本想着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谁成想一个惹,这下子功劳成了罪过,
可以想象,远在唐州的李诫和方兴听到这个消息后,将六十万石纲粮成功运抵京城的喜悦最多也只能剩下一成半成。
失望之下的抱怨自然免不了:要是龙图早年能将人痘献去就好了。
韩冈叹了口气,到也不怪他们:为什么你们会相信人痘之术一定管用那是因为有牛痘作证明。还有我之前在陕西在广西立下的微末之功为凭证。若是随便一名陌生的路人出来说他有种痘免疫之术,敢问诸位是相信他,并将此术献与天子,用人命来换取他口中的痘苗;还是完全不信,将他打出去有几人会选择前者,几人选择后者
十年之前,我将种痘之术献去,有没有人相信还是两说区区一个选人,不过是跌打损伤有点手段罢了,谁会信换作是我也不会相信啊即便是信了,又会怎样给皇子皇女的痘苗,肯定要多种几轮,而且为了保险起见,最好还是通过小儿来制作。
韩冈一扫脸色白的一众幕僚,笑容冰冷,这个世,竖刁易牙也是有的,多半会有人愿意拿着自己的儿孙来换取富贵。但他们做下的事,罪孽也少不了我一份,哪里能忍心。
有人信了三分,但还有人眼中闪着狐疑。
韩冈进一步道: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不知诸位在求学过程中,师长的教导是信之无疑,完全不去思考还是仔细揣摩,将之领会通透,并加以验证肯定是后者
可要用人命来换的人痘之术,又是毫无来由,有几人能坚持验证到最后一个轮回过去也不见先例,与其说是医术,被人说是巫术的可能性更大。只要开了头,死了人,巫蛊之术的罪名可就让人想栽就栽,那是要掉脑袋的。
只要隐去得授人痘,说成是在广西现的免疫牛痘不就行了
那与欺世盗名何异种痘之术我只是改进而已,岂能据之为己功韩冈板下脸厉声喝问。
几个幕僚被叱问得面面相觑,哪有这种说法。
他们都不是十几二十岁的毛头小子,早看透了世情,哪里会相信这种场面话。能坐到韩冈这个位置的,怎么会有如此幼稚的想法。这可是只用了十年就从一介布衣杀到龙图阁学士的异数。
再说,为臣者又岂可欺君
韩冈义正辞严,堵的人无话可说。可从不欺君的臣子,不是一百个里都出不了一个,而是一百年都不一定出一个。
高居庙堂之的皇帝出宫的机会一年也没几次,对外的信息掌握全都得靠奏章和密报,哪个做臣子的会在奏章中老老实实的说真相只说真相说全部的真相总会有点偏向有所取舍。就如如包拯包孝肃,也没少说危言耸听的话。
但谁敢光明正大的说不可欺君这句话是放屁
一众幕僚依然愁眉苦脸。韩冈的自辩的确有道理,但一个丧子的父亲,还有宫中的皇后,七皇子的母亲刑婉仪,以及过去子女因痘疮而夭折的嫔妃,他们在悲恸下,是不会讲道理的。
你们放心,韩冈却在笑,天子是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