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冈再次见到章惇的时候,已经是当天晚间了。
章惇在军器监,以首相的身份,遍赏有功之人,并主持午宴,亲自为研发出蒸汽机的一干大工祝酒。
而韩冈,在开宝寺,也亲眼见证了这个世界上,第一座钢筋混凝土为主体结构的大型建筑的开工典礼。也见到了,他提供创意的一系列建筑手法,以及建筑工具的实际应用的效果。
用钢筋捆扎起来的圆柱形网笼放在中间,外面还有一圈木质围板,就是柱子的原型。往里面灌充搅拌好的混凝土,等水泥凝固之后,便是比金丝楠木还要坚实的撑殿巨柱。
用蒸汽机驱动的滚筒搅拌机,比后世的成熟产品要简陋许多尽管后世的也已经极为简陋但比起人手来搅拌,肯定是省力,同时成品的效果会更好。
甚至天王殿的地基,也是用钢筋编好经纬,铺平于地面,再浇注混凝土或者说,韩冈为了省事,仿效后世生造出的新字砼。
以近乎于浪费的手法,来建设新天王殿,韩冈在提出自己的意见时,便惹来了许多非议。便是章惇,也说了几句。
不过为了能够尽快的提升经验值。水泥钢筋等建筑物资,朝廷拨出了许多,只为了能够在这座天王殿上,将各种新式的建筑手法,都演练一遍。所有的建筑费用都是来自寺中善款,宰相们最后也是乐得大方。
如今木已成舟,章惇再提起此事时,也只是好奇于这座新式建筑,到底能不能实现韩冈的目的。
等明年看吧。韩冈道。
这么快章惇惊讶道。
放心,再怎么样都不会像旁边的那座塔,一修二十多年才建好。韩冈笑答。
开宝寺的那座琉璃塔,是原俞皓所造木塔于仁宗庆历年间被雷火烧毁之后五年,才开始修建。自庆历至治平,再到熙宁,用时二十余年,方告竣工,的确是创下了京师建筑的最慢记录。
章惇也笑了几声,又问:宗泽还没有消息
韩冈摇头:没有。
子厚,玉昆,说什么呢张璪插话进来。
尽管暮色将临,两府依然齐集一堂。天子大婚在即,朝堂太多事,又有各种事分心,白天做不完,只能晚上聚在一起。
辽国的事。章惇道。
张璪笑道:这么些天都没动作了,辽人看起来不像要打仗的样子。
韩冈道:如果给耶律乙辛看到破绽,他不会介意咬一口试试的。
曾孝宽问韩冈:河东方向上,要不要加派兵马
暂时不必。韩冈道:河东代州屯有重兵,神武军虽孤悬在外,不过宁家台城新造,拥兵五千,轻重火炮一百零三门,辽人急切间也攻取不下。
外事不必多虑,看耶律乙辛他怎么选,我们再做应对。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韩冈道,倒是荆湖北路,今年水患不小,今天岳州江陵都告急了。
南路的潭州也说今年洞庭水势大于往年。
目光都聚集在章惇身上,荆湖两路可算是章惇的势力范围。
章惇道:可自议政中遣一人为使,都提举救灾赈济及灾后安置等事。
熊本讶异问道,李湜才具不差,还是本路转运使,何不由他主持
唐义问在鄂州,必为掣肘。
韩冈皱起眉:唐介的儿子
就是他。
韩冈哼了一声,以作回应。
王安石于熙宁时初用事,政事堂中五人,所谓生老病死苦,其中给他气死的参知政事,就是唐介。唐介曾攻文彦博,逼得文彦博罢相,但后来其次子唐义问投入文彦博门下,为其驱驰。如今积累资历,也爬到了鄂州知州的位置上。
这些旧党孑遗,就像是蚯蚓鼠妇,乍一看都看不见,但把石头一翻,下面藏着一堆。
章惇对众人道:救灾如用兵,帅无威仪则难服众,难服众则难治事。李湜资望太浅,难以服众,依惇之见,以议政提领为宜。
韩冈附议:明天议政会议上选一人,先看看有没有自愿的。
张璪补充道:这一次洪水势大,灾民多至百万,当授其兵符,可调动本路禁军厢军,以备不测。
也好。章惇点头。
见商议停当,韩冈转向苏颂,提醒道:子容兄。
一直闭目养神的苏颂,已睁开眼睛,提起发声:明日议政会议上,选派一人都提举荆湖北路灾伤事,并附兵符一道,可选调本路三军参与救援,及防备乱事。诸君可还有异议
苏颂话声悠悠而落,片刻不见有人反对,他点了点头,即无异议,便就此定下。
坐在角落里的中书掌书记奋笔疾书,将这一决议给记录下来。
如今两府及议政们的每一次会议上的决议,以及讨论的主要内容,都会这么记录下来,到最后,与会的宰辅和议政都要过目,最后签字表示认可。
一事结束,李承之又提起一事。
汴水已经有两年没有大规模的疏浚了,钱穆父前日上本,说如今汴水水浅,纲船入开封之后,只能在河中心走。朝廷若不能加急疏浚河道,再过两年,汴水只能通航到应天府。
这件事去年就说过了。与其花钱疏浚汴水,不如多修两条铁路。章惇皱眉道:如今已经有了京扬铁路,运力其实足够了,汴水每年开口闭口,进来的都是黄河水,年年用,年年就都要疏浚。一次疏浚的费用算下来,能够十条京扬铁路日常维护了。钱勰也是不晓事,把整顿好,剩下的交给铁路总局就好了。
自从襄汉运输线打通,京扬铁路修成,汴水这条运河在大宋的地位一落千丈。天下铁路的运输,皆归铁路总局,在南方六路的纲粮税款和民间货运转移到京扬铁路之后,淮南江浙荆湖等路发运使钱勰的地位,已经远远不如薛向当年。
沈括看了韩冈一眼,道:而且自从黄河内堤修成,用束水攻沙法,黄河自孟津到白马这一段,河床底部降了有三尺。黄河的平均水位,也因此降了三尺。如今想要引黄河水上来,汴水河床必须多开掘三尺。所需人工将倍于旧日。
李承之道:但京扬铁路一旦有事,又没了汴水,粮税该如何运来
海运。沈括道:可以走海运到板桥港,再通过京密铁路运过来。
绕太多路了。李承之立刻反驳。
沈括道:所以说是京扬铁路有问题时的补充,不论出了什么事,有个两三个月的时间,京扬铁路早就打通了。不过两广的粮食特产,通过海运,远比陆运更便宜。
章惇再一次成为关注的焦点。章家占了天下海运的半壁江山,如果朝廷要海运,绕不过章家去,甚至可能直接以入中法为例,让章家承接这一运输任务。
熊本再看李承之和沈括,心理都在想,是不是他们受了韩冈的吩咐,为章惇架桥。如今章韩二人相表里,将朝廷公事当做赚钱的机会,私相授受也不是不可能。
章惇面色不变:五岭难行,铁路也修不过去。海运自是最好的,不过内陆还是当以铁路为主。玉昆你说呢。
海运载货多,成本低廉,只走近海,风险也很低,损耗甚至小于汴水。韩冈看了看一圈同僚,话锋一转,不过汴水还是该疏浚,好好一条运河,在我们手里断了也不好。
沈括深思的点头,京扬铁路又要运人,又要运货,汴水为补充,还是不错的。
今年冬天章惇问。
冬天太冷,河床结冻,征发的民夫也畏寒,所以效率一直不高。不如就赶在秋收后暂闭汴口来疏浚。韩冈说完又补充,今年的夏秋粮税,大部走京扬铁路,小部分从襄汉走,如果运力不足,就再加上海运。发运司那边让钱勰计算一下,这一回疏浚汴水,需要多少人工,物资和钱粮,及早报上来,朝廷好做预备。
韩冈支持,章惇不再反对,这个议题也顺利通过。
熊本冷眼看着,也无一言。
在两府会议上,议论得比较久的议题,都不能算是大事。真正如辽国大军压境这些事,都是在会议之前,章惇韩冈就已经先通过气,定下了应对的方针,再与各自党羽协商,最后才会拿到两府会议上来。一如议政会议上讨论的议题,也都是先在两府会议上定下了大方向。
这个议题,根本就是韩冈章惇为日后章家控制大宋海运,从朝廷手中赚钱做铺垫,看起来都没太多遮掩了。
只是熊本虽然愤恨不已,却根本无济于事。
两个议题讨论过,会议暂时中止。堂吏端了茶点过来,让宰辅们稍事休息。
张璪站起身,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换作还在皇帝面前议事的时候,从来都没这般舒坦。被赐了座还得战战兢兢,不能坐安稳了,每次从崇政殿中出来,都少不了腰酸背痛。
而这么舒服久了,张璪是绝不想再回到过去,在皇帝面前战战兢兢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