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国公出门了。
潞国公已至宣德门。
潞国公换了肩舆进宫了,两位文衙内陪同。
文彦博的行踪一条条被送进了韩府中,送到了韩钲的面前。
韩钲带着装出来的沉稳笑容,夸奖过每一位前来报信的密探,然后入内向父亲禀报。
王太尉奉旨在殿前堵住了潞国公。
又一人带来了最新的消息,韩钲悄悄的擦了擦掌心处的汗水。在他的感觉里,家中这座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院落,仿佛变成了大战前主帅的帐幕,一名名斥候带着军情而来,而自己陪侍在主帅身边,见证着这一场大战的开幕和终局。
一股昂扬感充溢在胸间,让韩钲愈发的沉浸在这让人战栗的刺激之中,可是当他入内禀报的时候,那位理应冷静沉毅的主帅却还在与人说笑。
潞公名头实在是大,把儿孙都掩了。弄得人只知道文六衙内文九衙内,却不知及甫维申是谁。
文九名及甫曾孝宽瞪大眼睛,故作惊讶。
他与韩冈对视片刻,忍不住笑意,开口大笑起来。
笑声中,韩冈偏过头,问着推门进来的儿子,怎么,是不是潞公被太后骂了一通
韩钲低下头,选择无视两位根本不顾局势,为冷笑话而放声大笑的无聊中年,太后让王太尉传话给潞国公,如果潞国公当真有心兵权,就不用陛见了,可去太庙见一见仁宗。
曾孝宽的笑容陡然不见,眼神瞬息间变得如刀锋一般锐利,直直的刺向韩冈。
韩冈的嘴角悠悠然凝着浅笑,文彦博是什么反应
潞国公拜领圣旨之后就出宫了。
韩钲的答案,让韩冈讶异的扬了扬眉毛。
他还以为文彦博会跟王中正争上几句,说不定还会说什么隔绝中外,没想到文彦博这般干脆,直接领旨离开。
笑容重新爬上了曾孝宽的脸,玉昆,不出所料
韩钲都不知道曾孝宽到底是为什么一大清早就登门造访,但曾孝宽现在这点幸灾乐祸的反应,他却看得分明。
韩钲恼火的盯着曾孝宽,韩冈却摇摇头,笑意不改,不意太后这般恼怒。
潞公这是要顺水推舟了。曾孝宽在成语的四个字上加了重音,又好心的多解释了一句,宰相哭太庙,本朝以来未有。
韩钲心惊肉跳。
他听父亲教过,站在弱势一方,是一般人对与己无关的事情的第一反应。这一回在报纸上攻讦文彦博,说其有夺权之心,就是悄然的把文彦博放在了强势的位置上。
报纸上的白纸黑字,文彦博想要辩解,就得一个个的去解释他控制不了京师的报纸,也没办法改变在京师百姓中的形象,可太后的过度反应,却给了他一个反击的机会。
文彦博当真在太庙哭上这么一场,韩冈泼得这桶脏水,怕是就能给洗得干干净净。
吓唬小孩子作甚惊讶中,韩钲却听见父亲依然沉稳的声音,宰相哭庙,本朝未有难道令绰你忘了,昔年奉迎熙宗皇帝神主入庙,我等不是都在太庙哭过一场
自从太后放权政事堂,圈禁小皇帝,并为此祭告列祖列宗之后,存放天水赵氏诸帝神主,以及陪祀的宗室贵戚和名臣灵位的太庙,便又加了一重禁军来把守。
名义上是移防,实则是让精锐严防死守,防止宗室来此闹事。
但文彦博自称奉了太后口谕而来,守着太庙的数百兵将竟也没能拦得住他。
在两个儿子的搀扶下,文彦博拾阶而上。
看着颤颤巍巍的老宰相,没人真敢伸手去拦。万一碰上一下,把潞国公的那把老骨头摔了,莫说动手的,站得近的兵将都得要陪上一条命。只能小心的站在一丈开外,半监视半护送的把文彦博送到了仁庙之前。
天子七庙,三昭三穆,太祖正位,诸宗在侧。今上曾祖之庙,便是仁宗体天法道极功全德神文圣武睿哲明孝皇帝神主所在。
文彦博跨过门槛,大殿正方,供桌之上,被黄绫所掩盖的正是仁宗皇帝神主。仁宗神主两侧,是几位皇后,两廊之处,他看到了王曾吕夷简和曹玮的灵位,那是祔庙配享的功臣。
能配享太庙,必是一朝的显德功臣。配享太祖的是赵普曹彬,太宗的是薛居正石熙载潘美,真宗的是李沆王旦李继隆,加上仁宗的王吕曹,除了太祖是一文一武,剩下都是两文一武。
英宗朝武功不显,故而祔庙功臣只有韩琦曾公亮两位文臣,独缺武将。熙宗现在只有富弼一位宰相配享在侧,但等王安石死后,必定会增加他的一个位置,而武将那边,是前些年因旧创经久难愈而身故的张守约。
文彦博站定在供桌之前,仰头望着神主,后面围着一圈兵将官吏,却都不敢上前,还是只有文及甫文维申陪在身边。
为父蒙仁宗不弃,用为宰相,可惜英宗熙宗时皆无补于国,如今面对仁宗,不免愧甚,愧对仁宗,愧对。
文彦博望着神主,声渐呜咽,甩开了两个儿子,拜倒于神主之前,老泪横流,仁宗在上,老臣无能,这太庙是保全不了了。
殿中官吏兵将皆是目瞪口呆,谁能想到文彦博说自己奉太后圣旨来此祭拜仁宗会是这么一回事
八十多岁的老头儿,即使在哭诉,吐字还是字正腔圆,让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如今权奸窃国,诳骗圣母,囚禁君上,诬毁贤良,任用小人。彦博无能,纵有一清妖氛之心,却无回天之力,只能坐视。彦博无能,彦博该死
文彦博声如泣血,任谁听了,都不免为文老相公掬一把泪。
须发皆白的老者,哭成这般模样,殿中的官吏将校皆尽心下恻然。
只有几名领头的文官武将心中觉得不对,再不打断这场戏,就得面对现任宰相的愤怒了。
他们低声交换了几句,就走上前来,相公相公
就在他们的惊讶中,一口气没有上来,摇摇晃晃,忽的一头歪倒在儿子的怀里,竟是昏厥了过去。
太庙前一片混乱,老宰相文彦博奉旨来祭拜仁宗皇帝,却在仁宗皇帝灵位前晕倒。
翰林医官护着一张担架从太庙中匆匆而出,担架上的文彦博被抬上了医院的急救马车,匆匆离开。
却没人注意到,文彦博的身边,文六衙内不见了踪影。
文及甫带着两个随从,悄然退出了混乱的人群。
文六衙内走街串巷,从人多处行动,又转入一条幽静无人的街巷,接着丢下一名随从在后走,自己又在一条热闹的大街上了一辆马车,但只过了一座桥,就下车换了另一辆马车。
就这般几次转移下来,即使一开始有皇城司的密探盯着,文及甫相信,现在他们绝对追不上来。
望了眼两旁的街市,文及甫低声对随从吩咐了一句,只见那随从就对外面的车夫传话,不去鹌儿市了,去东鸡儿巷北口钱照给,加十五就加十五,只要快就行了。
听得几声马鞭响,车速快了几分。
文及甫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歇息起来。
到了东鸡儿巷口,再换一辆车,就可以往赛马快报社那边去了。
方才去太庙的时候,文及甫就想去赛马快报社,可惜被他的父亲阻止了。文及甫还想去召集冯京等老臣一同去太庙,还是被他的父亲阻止了。
哪里来得及当时文及甫这般听父亲说,等韩冈反应过来之后,直接就能派兵来,让吾等不得近太庙一步。
所以必须快,快得让韩冈来不及反应。否则以韩冈的奸狡,肯定会把这个破绽堵上。
哭庙这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第二第三步。
既然韩冈不要脸皮,文家又怎能不予回报
一切的关键都还是名声。
就像过去在朝堂上攻击政敌,都是从名声开始。
怎么才能将韩冈的名声破坏掉
那可是万家生佛,长生牌位遍及天南地北,王莽只在士人中名声好,韩冈可是连百姓中都有个好名声。
洛阳也有联赛,也有报纸,一切都是跟东京学。洛阳的联赛规模不大,元老却很多,文家也没能直接控制其中任何一家。
不过要通过他的影响力去在洛阳攻击韩冈,却不是什么难事。文彦博这一回被人泼了脏水,洛阳的老人们岂能不会兔死狐悲对韩冈也会同仇敌忾起来。
可是在京师中,文彦博却都是无能为力。
文彦博是什么人二十年没出山的宰相。做官的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除了洛阳和几个他任职过的州县外,多半不知道有文彦博这个人。
幸好韩冈最近行动昏聩,把宗室都丢到了一边。
为什么韩冈只在蹴鞠快报上刊发了社论为什么他没有在另一家快报上刊载文章
理由一目了然。蹴鞠快报背后的各方势力,是以他韩玉昆马首是瞻,而赛马快报背后却是宗室。
韩冈逼退了天子之后,就抛弃了配合他的宗室。就像张废纸,用过后就被韩冈给丢了。
这就是机会了。
只要大议会召开,这天下将不复赵氏所有。
即使是赵世将这逆贼,当也不会愿意天水赵氏变成一个普通的望族。不,是被监视看管的望族。
文彦博相信他们会有所取舍。
文及甫也这么确信。
今之事势,义无旋踵。文及甫低声念道,神色愈发坚定。
亲信随从没有听清,问道:,六郎,何事
没什么。
文及甫摇头。
在韩冈的社论之后,如今他的父亲已经是骑虎难下,必须要与韩冈一决高下。
即使文彦博也不认为韩冈有篡位之心。只要韩冈不敢恣意妄为,行篡逆之事,文家的安全就能得到保障。
既然韩冈束手束脚,只能在报纸上发文章,文家无后顾之忧,成则一步登天,败则也不过退居洛阳,又怎么不敢行险一搏
韩冈要为他的愚蠢和幼稚付出代价。
文及甫咬牙,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