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是这么说的
赵煦猛地站了起身。但立刻就坐回来,紧张的望着水榭的门口。
怕什么,你我母子说些体己话,有哪个敢打扰,打死了事。
朱太妃凤目剔起,视线在门前掠过,她方才将赵煦身边清了场,可没人敢硬顶着。
十年前她以丽色闻名宫中,如今也依然颜色不改,脸上都看不见岁月留下的痕迹,但尖锐的表情,在容色上平添了一份狠厉。
赵煦紧张的神色也没有消退多少,勉强的笑了一下,娘,娘娘当真是这么说的
痴儿,要是不确定,娘怎么会跟你说
两年的时间,尽管身边亲近已被一网打尽,左右近侧皆是保慈宫中人,但向太后再怎么心狠手辣,也不可能将天子的生母一并处理掉。
只要还有这么一个缺口,赵煦的耳目便不会闭塞在区区宫城之中。
但娘娘这么做,也不一定是让孩儿亲政。
官家,成了亲,便是成人了。成了人,还能不亲政吗
赵煦不敢如此天真:可仁宗皇帝大婚之后,也没能亲政。
也有慈圣和你祖父。
可韩冈与章惇二人相互勾结,朝堂上又不见有一个韩琦。
朱太妃探手摸着赵煦的头,几年前还是剃着光头,只留下几撮小角儿,如今已经把头发给留了起来,越看越像是大人了。
娘是妇道人家,但也知道,天底下不止有权奸,也有诤臣。官家是人心所向,那些宰相堵不住。
见赵煦仍是紧皱眉头,她心下一叹,娘知道你担心保慈宫,要是她敢对官家做什么,娘也不会干看着,总能闹个灰头土脸,看她还能将娘给朱太妃话声猛地一顿,隐去了尖锐的表情,换上了一副语重心长,官家一定要好生读书,不要辜负了太后的一片苦心
一名四十多岁的内侍出现在门前,眉浓目细,鼻钩仿佛鹰隼。
朱太妃在他的盯视下站起身,谆谆嘱咐了一番,然后莲步轻移,在一众宫人的护持下告辞离去。
冲着亲生母亲的背影,赵煦慢慢的弯腰:小娘娘慢走。
重新起身,赵煦的心里没有任何期待。
他没有朱太妃那样乐观,太后的这句话,也许只是为了不想亲口否决,而让宰辅们出来反对。
想起元佑以来,几乎只入不出只内部调整的两府,想起两府中的那几位,赵煦完全不相信他们会轻易的将套在自己身上的绳索给松上几分。
一群窃国之贼,怎么可能给自己机会
太后是这么说的
冈亲耳所闻,岂会有假
玉昆,是不是宫里面有什么言辞让太后难做
没听说。子厚兄你听说了什么
听说了也不会问了。
两府宰执会于都堂。
苏颂照常例不至,郭逵告病,沈括居外。其余宰执,昭文相章惇集贤相韩冈枢密使张璪知枢密院事熊本参知政事邓润甫参知政事曾孝宽,皆列席其中。
现任知枢密院事的熊本,在下首处听着两名宰相的对话,一边小心翼翼的从嘴里将一片茶叶给取了出来。
全都是草根树渣。熊本又小小的啐了一口,将碎末啐了出来。
这种炒青,他最早喝着还算新鲜,但时间长了,还是觉得过去的团茶更合口一点。偏偏政事堂中使用的茶汤都是附和韩冈的口味,多久日子没有使用团茶了。
即便政事堂总能从贡赋中得到不少团茶提供给官员们日常饮用,可如今也只是将之作为年节赐物的一部分,发给中书门下的所有官员。
这些都是之前政事堂中人为了讨好韩冈,才如此改了一通。
章惇如今虽是入主政事堂,可他根本就不在乎自己喝的到底是团茶还是炒青,就是白水,他也照样不在乎。故而政事堂中寻常提供的饮品依然是炒青。
不过真要想喝团茶,还是可以喝得到,但就跟大部分新人和客人一样,熊本还不愿如此张扬。
太后若是真心。就看见章惇皱了半天眉头,然后转向韩冈:玉昆,你怎么看
所以来请教诸位的意见。韩冈又一次一推了之。
这是在唱哪一出对唱吗
熊本心下不屑,嘴角也拉了下来。两名宰相一搭一唱,如此默契,两府之中,还有别人说话的份吗
自从章惇担任宰相之后,韩冈从未与他争权过。
尽管朝堂上大多数朝臣都心知肚明,韩冈他是以十年二十年为期,去培养气学的弟子。他的门生迟早会蜂拥于朝堂之上。
但十几二十年之后的事,有几个会去在意
真到那时候,章惇不是回到泉州做太守,就是在平章的位置上没精力管事了。让韩冈去掌控朝堂又如何
而现在,有韩冈的配合,章惇只要注意不去侵犯他的那点自耕田,便可以放心的去操弄朝堂大政,其余辅臣,也只能避退三舍。
熊本放下杯子,这茶喝得殊无滋味。
张璪之前本是知枢密院事,早前断断续续病了一年,照常例该自请离职养病,太后念着旧日之德,一直留他在西府之中。韩冈章惇对此都表示了赞同。
现在张璪已经是枢密使,寻常做的事,就是附和章惇与韩冈。
干脆让章惇韩冈兼领枢密使得了,熊本不论是在政事堂还是转到枢密院后,都一直觉得很憋气。
政事堂中,两位宰相都是战功煊赫,所以在军事上的发言权,决不在熊本之下。而且因为两人是宰相的缘故,声音甚至会更大一点。
熊本无意去比较谁的功绩更高,只在意是不是有人侵犯自己的职权。
天子大婚一事,本就没有西府说话的份。除非自己是做过宰相,又去做枢密使如文彦博那般才有发话的权力。自己一个晋身不过两年的知枢密院事,既没有根基,也没有底气去在这件事上插话。
其实这件事,两位相公一言可决。
熊本就坐在邓润甫对面,东府的这位参知政事脸色不太好,听他说出来的话,似乎也不怎么痛快。
天子素来体弱,是否能够大婚,韩相公说一句,可比任何人都管用。
不要宰辅们合力,只要韩冈说一句不合适,将天子大婚的时间拖到十七岁也没有关系。这是谁都知道的。
而章惇作为首相,只要在朝中无太大争议的情况下,将天子的婚期向后拖延一段时间,这同样不是什么难题。
我等行事,事关家国天下。韩冈与医道上薄有威名,但天子大婚之事,岂能一身专决更何况,天子的身体完全没有问题,随时可以大婚。韩冈扭转身子,盯着浑身不自在的邓润甫,我可以明确的对温伯你说,韩冈过去没有过用虚名谋取私利,今后也一样如此。
邓润甫自觉失言,不敢与韩冈相争论。
其他人则各自做壁上观,章惇作为首相只能站出来,
我看还是早一点好。章惇沉声道,朝廷好不容易才安生几年,没必要弄得鸡飞狗跳,多少人家难得安宁。
天子婚和天子十四大婚,哪个选择会让天子婚后亲政的呼声更高,当然是不用多想的。
而对于所有在做的宰执们来说,眼下的权力结构,没有改变的必要。
不论是邓润甫还是熊本,都不觉得自己能通过宫中的变动,抢下章惇或是韩冈的位置,一旦章韩有失,得意的只会是京城外的那一干人。
当如相公之言。
张璪首先表示赞同。他的利益与太后紧密相连,又是章惇韩冈的盟友,西府在他的领导下,大事小事都跟政事堂一个鼻孔出气。
孝宽亦觉此事当尽快措办好。曾孝宽随即附议。
伯通章惇看向熊本。
熊本道:儿女婚姻,自是父母定夺。既然太后有言,我等自当依从。
韩冈点头:韩冈之意亦如此。
太后的想法还没确定吧。邓润甫道。
不论太后心意如何,天子还是早些大婚为上。不过章惇对韩冈道,玉昆。若太后心意不定,还望玉昆你能陈说利害,尽量说服太后。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下哪一户人家结亲不是如此
天子大婚,同样也要按规矩行事。父母之命总不能少。强逼太后让天子大婚终究不是一件好事,几位宰执也都希望这是太后真心如此做想。
韩冈点头,理当如此。
韩冈做出了保证,邓润甫再无他话,点头同意。
宰辅们达成了协议,便各自散去。
章惇和韩冈留在了最后。
如何
章惇端起茶杯,悠悠的喝了口冷茶。
看起来没什么问题。韩冈道。
以韩冈的为人,太后说要措办天子大婚,他怎么可能不问清楚
要是为太后解忧,帮她说不好说的话,韩冈回头直接就安排人去办了,也就私下里跟章惇通个气,根本就不会在这里召集一众宰辅。
当然是试探。
不过熊本心怀犹疑。至于邓温伯
温伯那边不用担心。吕吉甫上来后容不了他。
那就当真没问题了。
那么,接下来
就要看看哪家的女儿合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