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闭了闭眼睛,旋又睁开,现在编修局中,到底有多少殷人占卜的龙骨
之前从药铺中送来的样品中发现了可疑之处,派去安阳搜集的一队人,轻易的就从当地的村人处买到了一千余片,包括两件礼器在内,只用了五天的时间苏颂忍不住叹了一声,安阳的百姓,拿地中的龙骨当成是疗伤的名药,煅烧成灰后敷在伤口上多少年来被毁损的龙骨可以说是不计其数
苏颂说的这些话,完全是复述韩冈的言辞究竟是真是假,苏颂不能确定但若是能敦促天子保住殷墟,从中找到儒学一脉的源流,那么这些无伤大雅的谎言,他也不介意说上两句纵然是欺君
赵顼沉默了起来苏颂静声等着天子的回复
韩冈并没有明说,但苏颂确信,暗中影响药铺,使得送来的龙骨是殷人的遗物,必然是韩冈无疑整套的戏码当是全都在韩冈掌心里攥着
要么韩冈事先定下策略,自家适逢其会;要么就是韩冈的运气好到天怒人怨与韩冈结识久了,苏颂只会相信是前者而且不论是哪一种可能,对韩冈的目的,以及他所想要的结果,都不会有什么影响
过了好一阵,赵顼终于开口,缓缓的又重确认了一遍:有一千多片
埋在地下的只会多苏颂正色回道,陛下明察,那可是殷都,卜辞只是一部分,祭器礼器当不在少数
日前韩冈派人去安阳确认,昨日第二批甲骨已经送到了京城,眼下共有一千余片之多,还有两件殷人的礼器而埋在地下的只会多韩冈正准备写札子,禀明天子将殷墟中的甲骨和礼器都发掘出来,整理造册,以明上古文字,卜辞,并殷商礼仪也就这两天了
听了韩冈的话,王珪闭上眼,腰背无力的靠上交椅蔡确则是摇头,喃喃的不知在说什么其他几名官吏,脸上的表情变来变去,想不信,却又不知怎么去驳韩冈的话
一千多片甲骨,还有礼器,韩冈即使要作假也没这个能力,这世上有这个能力不会做此事,会做此事的,没有这个能力
自古而今,伪造先代典籍,全都是以献的形式一卷两卷,多也不过五卷十卷,哪里可能会有人能拥有这么大的手笔一下一两千片,而且地里面还要埋上多那些器物,想要做旧了,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何况还要瞒过当地的百姓纵然是宰执或是巨室豪门都做不到
若是地下还有多的证据,那么完全可以确认是殷商的遗物字说若不能迈过这一关,那么就是有天子主张,也无济于事韩冈这一棒子砸得实在是太狠了,不是一部两部,是拿着殷商一朝来砸人寻常天上落陨石陨铁,不过是拳头大小,但这一次落下来的,是一座山啊
学算是完了不止一个人这么在想
不过韩冈辛辛苦苦的将殷人占卜的甲骨从地里掘出来,难道仅仅准备局限于字说和周易吗王珪和蔡确可不会这么小瞧人
韩冈也的确如他们所想:孔子删述诗诗经风雅颂,先圣只留下了三百篇,而商周时流传的诗篇又何啻千万百篇,虞夏二十篇,商周各四十,但典谟训诰誓命,各色体例的夏商周三代文,在先圣手中被删去的又有多少
蔡确不自在的扭着身子,看着韩冈的眼神甚至有了几分惊惧六经之中,除了春秋,其他五部经籍,看起来韩冈他一部都不准备放过
但殷墟之中,不一定正好有尚中的篇章虽是在驳韩冈,但王珪声音干涩,仿佛是被驳斥的一方
诚然如此韩冈身子微微前倾,看起来是谦逊的回话,却带来了多的压迫感,但可以用来对比尚残篇中的文字,从遣词造句上也能得到许多
王珪的喉头咕噜一下,干咽了一口唾沫,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尚的古今之争到了此事依然没有一个确定的说法,汉人从西汉闹到东汉,打得头破血流,到了隋唐,古文尚成了正溯,但今文也没有衰落得太厉害,对于两家的分歧,唐儒和稀泥的为多,到了北宋,也不再是儒林争论的焦点可韩冈这么一说,等于是要重今文古文之争的战火
此外还有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三代典籍几千年来散佚殆尽,若是能在殷墟中得到一二残篇,也是儒林的千载盛事
伏羲神农黄帝之,谓之以三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谓之五典;八卦之,谓之八索;九州之志,谓之九丘
这些是传说中三皇五帝时的典籍,如今只能在尚中看到一星半点左丘明作左传,说是看到了这些传世之篇,但左传中毕竟没有详细说明
三代之治究竟是什么样官制兵制田制刑名,后人只能从先秦的籍,或是史记等史中得知一二,而且还不能确定真伪
赵顼脸上看不到表情有何异样,但他按在御案上的左手,却是在微不可察的颤抖着,被苏颂尽收眼底
三代之治,千年来争议甚多,甚至有一干人等随心杜撰,甚至让人难辨真伪苏轼杀之三宥之三,以欧阳修才学,亦不知其伪而殷人不同,殷商敬天事鬼,占卜也是呈于天,非是欺于人卜辞上,当不会有假
说了长长的一通话,韩冈口干舌燥的端杯喝茶心下冷笑,想靠字说来抢占训诂释义,那就先将甲骨文解释明白想靠易传来争道统商人的卜辞就在骨头和龟壳上,还是先将周易中的爻辞对照清楚再说
只要能将殷墟中的甲骨文解读出来,尚今古文之争,说不定可以得到一番证明而已经散佚无传的乐经,说不定也能从商人音律上倒推出来一部分
这是韩冈画出来的大饼,丢出来的骨头儒门道统,如此一来,将会争夺得加激烈而气学的格物之说,却是能独树一帜,让任何人都无法动摇只要是拿着实物考古,那就是格物,当韩冈将甲骨文抛出来后,格物致知四个字,已经印在了甲骨之学上
甲骨文一出,儒学免不了要有一番大地震,纵然孔子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但周的制度和文字又是从哪里来的
是用圣人生而知之这句话来搪塞;还是自三皇五帝,由夏而商,由商而周,这一条脉络传下来
哪边的说法能让人信服,这是不用多想的
苏颂亲眼看着赵顼脸色骤转,心中不免暗叹,实在是接了个苦差事但看到天子瞠目结舌的样,私心中又有几分快意
石渠阁辩利义,白虎观议五经,两次开辟儒门大义的会议,虽是千古之盛世,也没有说天子亲自下场选边站的皇帝应该执中道秉公心,怎么能拉偏架
王安石初变法,曾经要赵顼法效三代,不要去学李世民那么当安阳殷墟成千上万的甲骨出土,殷人祭祀用的鼎器一只只被掘出来,可以丢到一边去不加理会吗
就是天子也逆转不了人心和大势
这也是以实证之的用处所在能拿出实物来说话,永远比单纯的本有说服力从甲骨文到大小篆,到汉隶,再到如今的楷,这一条演化的脉络下来,只要看了字形,就能确认不是拿楷来解字的字说可比
韩冈抿茶润喉,让王珪蔡确等人消化这个惊人的闻
金石之学,乃是如今儒林中的显学,儒者多有研究就算赵顼想要不加理会,那么多的数量,也别想瞒住世人
今人崇古,如今可算是太平盛世,在金石上下功夫的士人不胜枚举几千几万片的商人占卜的甲骨,可比区区十座石墩上的几百来字石鼓文要强得太多,转眼就能兴起一门研究殷商文化的热潮来
殷商距离尧舜禹上古三代圣王,可远比两千年后的宋要近得多,当然近于三代之法世人尚古崇古,那就比比哪个老资格了
韩冈对甲骨文也不甚明了,但其他儒者同样不明白,仅仅是争论甲骨文的字义,就够多家学派争上几十年了,至于字说,还有谁会在意
这便是韩冈底牌所在,学既然用君权来压人,那就一拍两散,掀了桌子,大家一起从头开始玩
闹个几十年,到时候,能安然存活了下来,必然是气学韩冈有这个自信
他所缺少的,仅仅就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