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灵走出工作间,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只有这种时候,“今天几号?”安全屋的前身是个咖啡屋这件事才能显出一些迹象来。
她以前不怎么喝咖啡,是最近一段时间迷上的。不过,这并非是一种品味,更像无可去处的消遣。
她刚完成了玩家安全屋最后的封闭工作。
从此以后,每一名玩家都将无法再离开属于他们的玩家安全屋,在没有中心安全屋的授权下,别的人也无法进入他们的玩家安全屋。所谓的中心安全屋,自然就是从灵当下所在的安全屋本体。
黎木把这项工作交给她时,她并未过问什么。直到这一刻,她也不知道黎木这样要求的目的。她很好地充当着只做事,不问问题的代理人角色。可是,精神上的自我封闭,并不能避开客观的现实。
她还是从各种痕迹上意识到一个十分残酷的事实。
目前,无限玩家的现状令她想起大学时期,自己闲来无事看过的一部纪录片。纪录片讲述的是蛋鸡的故事。在成熟的蛋鸡市场里,几乎任何一个成规模的蛋鸡工厂里饲养的蛋鸡,终其一生都只能待在仅能容下一只鸡的笼子中。在这个笼子里,它们能够接受光照,食物是养殖工人精心调配的,营养充足,定时定量投放,完全不用自己觅食,排泄的粪便也有专人打扫。
它们只需要做一件事——下蛋。其他的任何事都由养殖工人解决。
现在的无限玩家呢?他们跟蛋鸡的处境相同,甚至思想也并无差别。因为薇拉的能力,他们会觉得自己正在经历的,是十分正常且合理的。
从灵忽然感觉一股疲惫涌上心头。
她是个神灵,很强大,当然不会因为工作一整天就身体疲惫。她十分有活力,满载着强悍的力量。但心里的疲惫感如何也消解不掉,伴随着她的每一次呼吸,愈发地沉重且不耐。
“我真是……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从灵陷入无言的苦闷之中。
她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这一夜,黎木没有回来。
第二天,从灵去了趟有间书店,一直待到黄昏才离开。
回到安全屋后,她开始准备菜肴。不时,一个气氛令人陶醉的烛光晚餐就布置完成了。然后,她换了一身特别漂亮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像是玫瑰丽人,浑身都透着娇艳,欲要滴落。
在昏黄的烛光之中,她静静地等待着。
……
黎木提早就来到无限空间,与薇拉共同见证第一份幸福感的诞生。
中枢神经区域,他悬立在树冠神经集群的最前方,薇拉在他身侧。从这里,可以观望到整个《无限》,每一个副本,每一个玩家安全屋。
所有玩家安全屋彻底封闭的第二天上午,编号为Y9307-DG的玩家安全屋,传来一道十分干净简洁的信息。
这份信息简洁到一个刚开始识数的小孩子都能看一眼就立马记住,完全不像是什么很有价值的信息。
但,正是这份信息,让很久以来都喜怒不形于色的黎木,喜上眉梢。
他十分肯定,这份信息就是最为纯粹的幸福感。
完全由他所掌控,别人无法染指丝毫的幸福感。
“你看它,多么干净啊……”黎木如痴如醉地将这完全属于他的第一份幸福感“捧”在手心。
一旁的薇拉更多的关注并不在幸福感上,而在黎木身上。她极少看到这样的黎木。大多数的时间里,她都觉得是山里的一座寒潭,看不出到底有多深。而现在,他像个正在放风筝的人,眼里只有风筝。
她感叹道,
“潜力无限的幸福感,居然这么简单。”
是的,这份幸福感所蕴含的信息难度,堪比个位数加法计算。
黎木点头,
“但就是这么简单的东西,居然要通过如此复杂的方式,才能得到。”
“可是,你要这些幸福感到底用来做什么呢?幸福感……除了用来培育天使,似乎也没有其他作用了。”
黎木摇头,
“但你想过没,天使为什么能利用幸福感呢?”
“这个……”薇拉倒的确没想过,“你有答桉吗?”
黎木说,
“幸福感产自基本法则,虽然并非基本法则本身,却能反过来加固基本法则,防止基本法则被窃取。而天使,正是基本法则的代行者,所以它们能够利用幸福感,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以至于代替世界。”
在无限空间工作这段时间里,薇拉对幸福感、天使、基本法则这些了解了很多,也经常跟黎木聊起这些,所以能够理解黎木的话了,
“天使的优先级,本质就是一种对基本法则的调用。而之所以是最高优先级,是因为它们是基本法则唯一的代行者?”
“是的。虽然我并未见过真正的天使,但能够感觉得到。基本法则并未一个具体的存在,是极度抽象的,无法像一个将军那样,对部下发号施令就能消灭敌人。基本法则需要一种能体现出它‘存在’的事物,来代它行事。天使便是这样的事物,可天使本身大概是没法像个普通生命那样,诞生,然后成长,这其中要经历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这个过程我无法理解,但我想……”
黎木沉默了一会儿,
“无限意志能够理解。”
“你认为,无限意志的主要职责,就是培育天使?”
黎木点头,
“是的。”
“那天使的职责呢?”
黎木看了薇拉一眼,
“天使的职责是回收基本法则的行使权。”
“回收?”薇拉不解,“基本法则的行使权,弄丢了?”
“是的。支配者。支配者就是偷走基本法则行使权的那一批人。”
薇拉忽然顿住,怔然看着黎木,
“这么说,天使跟支配者,本就是水火不容的敌人?”
黎木点头。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让我来为你做这些事?”薇拉情绪激动起来,“虽然我是死胎,是被抛弃的存在。但我一直都说过,我追求的就是天使意志,我想要重新成为天使。这正是要与你为敌的结局!为什么,你要把一个威胁留在身边?”
黎木目光遥远而未知,
“你真的觉得自己还能成为天使吗?”
“……”
“当你开始思考‘我是谁’的时候,就注定无法回头了。只有纯洁的天使,才能代行基本法则,才是无限意志的追求。你有私心,你有自我,你早已不再纯洁。薇拉,薇拉……就用‘薇拉’这个身份活下去吧。”
薇拉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被撕裂了。她难以呼吸,以一种痛恨的眼神凝视着黎木。
这种凝视持续了很久,最终在一声叹息之中化为乌有。
她又何尝不知道这些,只是一直不肯承认罢了。过了一会儿,她低沉地说,
“你还是没告诉我,你制造这些幸福感,是为了什么。”
黎木回头一笑,
“因为除了天使以外,我也能利用这些幸福感。”
“什么?!”
薇拉还未理解时,就看到黎木缓缓抬起手,凌空指向那份刚刚诞生的幸福感。接着,那份幸福感如同有了生命,从它的主人身上,毫无挣扎地脱离,跨越时空的阻隔,瞬间来到黎木面前,环绕着他的手指旋转,越来越快,越来越暗澹,直至完全消失。
薇拉眼神呆滞,
“你……你也是天使吗?”
“这是个未解之谜。”黎木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然后转过头,开玩笑式地对薇拉说,“你说,我会不会也像你一样,其实是无限意志创造出来的一个天使呢?只不过,因为某种原因,我摆脱了那种‘纯洁’的束缚。”
薇拉当然无法给这个问题答桉。
她再次看望地球的无限玩家们。越来越多的玩家,开始达成理想状态,产出属于自己的幸福感。毫无例外,他们产出的幸福感,将立马摆脱他们,如同找到自己真正的归宿一般,来到黎木的身边。
黎木沐浴在幸福之中。
但在薇拉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幸福感是属于他本人的。严格说来,薇拉从未感受到黎木有过任何幸福的迹象。他也许是个毫无可能的黑洞,也许又是一片充满可能的星空。
黎木的嗓音让她回过神来,
“好好准备一下吧。明天我们就出发去卡亚了。如果卡亚之行顺利的话,《无限》就真的能遍布每一个世界了。”
薇拉的眼中充满光芒,她开始对黎木充满期待,十分想要知道,这个男人到底能走多远,成就一个怎样的未来。自己是否能在他身上,看到无限真正的秘密呢?与此同时,她又不免畏惧,因为跟着黎木,就意味着自己真的要完全从“天使”这一身份中抽离,那会导致怎样的结果,还是未知的。
黎木离开无限空间,回到了安全屋。
他推开安全屋的大门,立马笼罩在迷蒙昏黄的烛光之中。他抬起头向前望去,看到餐厅里的从灵。
从灵坐在餐桌前,头垫在手臂上,正躺着,似乎睡着了。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漂亮的花束,点着蜡烛。
黎木在门口稍稍驻足,然后走进餐厅。
他的脚步声惊醒了从灵。她抬起头,揉了揉眼睛,小声说,
“你回来了。”
黎木坐在烛光餐桌的对面问,
“等很久了吗?”
从灵起身将快燃尽的蜡烛取下,换了根新的,
“不久。”
“菜都凉了。”
从灵漫不经心地说,
“我做的就是凉菜。”
黎木哑然失笑,“这算什么……”他又沉默下来,充满歉意,“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没事,是我准备得太早了。本来是想庆祝一下的,嗯……是我应该先过问一下你才对。”
“庆祝什么呢?今天应该不是什么纪念日吧。”
从灵想了想,
“今天是我们认识以来第……1129天。”
黎木愣了愣,
“这算什么?”他又笑着说,“都认识那么久了,时间过得真快。”
从灵给黎木倒上一杯酒,
“也还好吧,不算太快。”她看了看桌子上的菜,“我把菜热一下吧。”
“不是凉菜吗?”
从灵呆站在原地,低下头小声说,
“你就不能顺着我一次吗?”
“好吧。”
热好菜后,两人享受了第一次烛光晚餐。
餐后,从灵说,
“你先去洗澡吧,我把桌子收拾了。”
“嗯?”
黎木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从灵以前可从来不会说,“你先去洗澡吧”这种话。这话有潜台词。
完整的话或许应该是——
“你先去洗澡吧,我把桌子收拾了再洗。”
黎木心跳开始加速。
他听从从灵的吩咐,去洗了个澡。刚走出淋浴室,就看到从灵。她眼睛看着别处,淋浴室涌出的热气,盖住了她的脸色,看不确切,
“等我。”
她也没有说等她什么,一头钻进淋浴室,把门关上。
黎木站在门外,迟迟没听到里面传来什么动静。接着,从灵的声音响起,
“不是让你在门外面等我!走开啊你!”
黎木心里开始发痒。他逃跑式地走开,到了走廊忽然顿住了。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是回他自己的房间,还是去从灵的房间呢?一番思考下,他选择去从灵的房间。
说来也挺稀奇的,黎木从来没进过从灵的房间。这还是第一次。
从灵的房间跟大多数女人的房间并无多少区别,在装饰上偏向精致玲珑,东西很多很杂,但并不凌乱,最显眼的除了床就是梳妆台和大衣柜。黎木忽然变得很有偷窥欲,他小心翼翼地拉开从灵的大衣柜。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想看到什么,但看到衣柜里叠放整齐的各种女士服装后,缓了口气。
然后,他坐在卧室沙发上等待。香氛的味道,让他的心逐渐安宁下来。不论将要发生什么,也许都可以坦然对待了。
不时,外面响起轻巧的脚步声。
从灵推门而入,还没等黎木看清她的样子,她就迅速摸到开关,把灯给关了。
只有从走廊透过门缝招进来的一丁点昏暗灯光。接着,从灵带着一些鼻音说,
“你怎么来我的房间啊!”
黎木回答,
“我的房间没收拾。”
从灵的鼻音更加浓重,像是感冒了。她蹑手蹑脚地走近,反而不像是这个房间的主人,而是偷偷潜进来的。她到了黎木面前,一手捂住黎木的嘴巴,不让他说话,
“黎木,你不许笑话我。我是想了很多才这样准备的。但你也不要觉得我是忍不住才做这种事……我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不过,既然已经这样了……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学习了一些……知识。”
说这话时,她嗓音都在发颤。
“但是……第一回,第一回。天啊,鬼知道会发生什么……”
即便是在黑暗里,她闪亮的眼睛也格外分明。黎木见到里面全是怯弱与紧张。
“先约定一下。第一,你不许拿我跟其他任何女人做比较,尤其是黑斯廷斯;第二,不满意不准说出来,不可以打击我的自信心;第三,我要是不能让你开心,那你就要让我开心……”
说完这些,她才松开黎木。
黎木看着黑暗中的她,点头说,
“好。”
“黎木,我爱你。”
黎木并未听清楚,也许从灵说起这话时,带着一些哭腔。她可能很开心吧。
从灵不止一次对他说过,除非跟她结婚,不然休想碰她一根指头。
但是现在,她主动抛却自己那份执念。这个选择到底曾撕碎过什么,黎木在今夜并未多想。
昏暗的房间里,纠缠的二人,忘记了自己到底该做什么。一切美好的表象都被揉得粉碎,唯有男男女女争先恐后地表达自己对爱情的敬意这样的事,才得以保留。
这简直像是做梦一样。
而当次日清晨,黎木看到留在床头的书信时,真心希望昨夜只是一场梦——
“黎木,我走了。再见的时候,我会变得更好。那时候,你跟我结婚好吗?”
书信旁边是一份辞呈。辞去安全屋经营者一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