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的暴雨使得占据北地青州半数土地的荒古原几乎变成一方泽国,沿涌江一带还算好,倾泻的雨水得奔腾汇入东极海的涌江泄洪,尚未能对丰城以及固北城造成太多危害,可南半荒古原尤其邺城就遭了大殃了。本就地势低洼的邺城及周遭数十里在那百年难遇的接连几天暴雨浇注之下已然变成湖泊沼泽,邺城更是积水没至腰间。城外处处泽国,城内也只有城西地势稍高可供驻扎。幸得城中腐尸随着满城大火被燃烧殆尽清理掩埋干净,可饶是如此,驻入城中的数万青州玄甲重骑也因城中残留的紫雨余毒和积水蔓延导致疫病横生。短短几日,城中重骑便倒下近半,至于珍贵无比的战马乌云团则是近乎无一幸免,人尚且自顾不暇,哪还顾得上牲畜。城西高坡上难得的干燥营帐中,玄甲重骑统领拓跋朗伯面色赤红高烧不退已经整整一日,此时更是意识模糊奄奄一息,失去了统领约束的剩余半数重骑兵更是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更有甚者已是成百上千的聚集成群,强取军中不多的粮饷涉水出城,一路往北寻求出路,却不料固北城上征北军早已严守以待,不待开口相求便是一轮箭雨兜头射来。六万青州玄甲重骑,没经半点战事便在辗转之间溃不成军。
宛城的北望雄关依旧巍然矗立在汹涌的溪江南岸。接连数日的狂风骤雨虽完全不亚于溪江北岸的荒古原,可有赖于宛城地下建造之初便已完善的排水系统,纵是暴雨如注却在积水之初便由人工控闸而使得城中交通运转未受半点影响。暴雨未停之时城中便每日驻兵不断,而待到暴雨初歇,自城南入城而来的各城所征兵源更是络绎不绝,几乎将这偌大的宛城重镇填满。
天空碧蓝如洗,哪怕只是一江之隔,宛城的艳阳也似乎比荒古原上的暖上许多。自永安国都一路北上,欲渡溪江返回青州青石城的鲜于寒甫一入宛城便再次伤势复发。原本在永安都城得幽子期亲自医治,已恢复得八九不离十的鲜于寒不知何故却在入宛城前夜突然昏迷不醒,随行拜月教众或是得掌教幽子期嘱咐,对此却丝毫不以为意,若不是碍于鲜于寒随行扈从不住的焦急催问,只怕连理会都欠奉。待得一行数十人入得宛城之西的驿馆,鲜于寒悠悠转醒,再被告知青州荒古原上因连日暴雨水患不绝不便于行,鲜于寒重伤之躯更是不便颠簸,于是鲜于寒一行北上之行便戛然而止,面对每日始终是半昏半醒的鲜于寒,随行扈从虽心急如焚,却没有丝毫办法。
荒古原上也终于迎来天色大晴,天晴之日,昏死数日的林终于艰难醒来,脸色虽仍是灰败,却难能可贵地咽下了夏慎亲自送至嘴边的第一口熬得稀烂的白粥。当初征北军中的铁角三人,随着洛子冲的离世也只剩下相顾无言的夏慎与林,而不日之后,林也将离开固北城回中州继续调养。念及此,夏慎满心苦涩,却始终压抑着尽量不提及此类话语。
“大哥,国师真说此后可以前往前往望舒城玉宫看到子冲?”床榻上的林全身不得动弹,怔怔看着头顶青色天花板吃力问道。
“国师一言九鼎,他既然说可以保得子冲尸……”夏慎说着便戛然止住,低头自碗中舀起温热的白粥接着说道:“想来国师自有办法让我们见到子冲的吧。”说罢将手中汤匙细心递至林唇边。
林心中悲痛自不必夏慎少上分毫,那夜若不是洛子冲舍身相护,自己万万逃不过那一劫,可以说洛子冲因自己而亡,林心中怎会好过。眼下夏慎顾不上军务关切若斯,自己又怎能寒了兄长的心,当下便张口接过汤匙中白粥,吃力咽下,怔怔然半晌,方才接着开口道。
“大哥,可否与国师商议,将我送至玉宫之中调养。”
“此事怕是不易。”不肖林细说,夏慎也能明白林话中之意,却是蹙着眉接着说道:“玉宫为拜月圣地,非拜月教众恐不能入玉宫半步,二弟还是回永安好好调养,待身体恢复再去询问国师不迟。”
见林闭目不语,夏慎眼鼻之间再起酸涩,只是强忍着搅着碗中白粥低声说道:“罢了,我去信求国师看看,若幸而得他应允,我便直接遣人送二弟去玉宫看看子冲吧。”
“多谢大哥。”林仍是双眼紧闭,说话间,却是两行热泪自眼角滑下没入耳后头发之中。
“大哥,日后军中恐不得安宁了。”
“国师已先行调遣六万兵源驻于宛城了,待荒古原上道路复通,便是大军来援之时了。”
“日后大哥须得更加珍惜自身了。”林闭目缓缓说道:“子冲去了,我也不在军中了,全军安危便系于大哥一身,大哥……兄弟无颜……”
和平之局终不可得,原先以为可以就此撤军的念想已成虚妄,林不用猜测便也可知随着国师的安排,大夏与青州已成不死不休之局。
“二弟……”夏慎转眼已是哽咽不已:“是大哥拖累了你与子冲,你哪须有半分自责。”
固北城城主府偏厅之中沉寂良久,待得征北军主帅夏慎红肿着双眼出得偏厅,正厅当中,已有着十数黑袍罩身的拜月教众静立等候。夏慎低声深吸数口气,方才领着众人出得城主府。城主府大门之侧悬挂的侏儒刺客身体早已腐败不堪,颈部的皮肉早已磨去,暗黑色的喉管紧贴着惨白的脊椎骨,煞是可怖。
“挫骨扬灰!”
狠狠盯着风中摇晃的刺客尸首,夏慎咬牙切齿转头深恶痛绝吩咐道。旋即扭头带着那一行十数黑袍拜月教众,往着城北方向疾步离去。
待幽子期自望舒城返回永安国都,已是半月过去。正值六月之初,永安城的蝉鸣却已是响作一片。有人闻着蝉鸣安坐凉亭之中浅尝清酒,端的怡然自得,可有人却被连天的蝉鸣搅得心绪不宁烦闷不已。永安拜月卫所后的小院当中,伴随着一道微不可查的红芒扩散而出,院中蝉鸣戛然止住,只剩轻风过竹林的簌簌之声。
“子期,逝者已矣,生者却不可自此消沉,你是我拜月当代掌教,更是大夏国师,执掌一国朝堂,若长此以往,怕是得不偿失啊。”正对着幽子期端坐矮几之前的靳安蹙着眉低声劝道。
矮几对面的幽子期一脸失魂落魄,自打从玉宫归来便将自己关在小楼之中不出半步,纵是皇帝夏肃相召也借口身体不适推却了,归来数日更是一语不发,哪怕苏前来也只是几句便将其劝回。靳安万分担心,顾不得如今拜月教务基本都压于他身,匆匆来到幽子期住处一探究竟。
“师叔,您久在云州,不知对玲珑组了解多少?”幽子期抬头看向定定看着自己的靳安问道。半月不见,幽子期竟是瘦下一大圈,原本面若冠玉的他眼下却是颧骨高耸,配上早已不复当初的苍白脸色,观之竟让人心生凉意。
“子期,云州玲珑组向来无迹可寻,若是想为子冲报仇,师叔劝你还不若振作精神顾好自己顾好我拜月。”闻得幽子期想问靳安何尝不明其意。
“师叔只管告诉我如何才能联系上这帮宵小之众,我自有安排。”幽子期仿若吃定了靳安会知晓与玲珑组的联络方式,目不转睛盯着面色丝毫未有变化的靳安紧紧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