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漫天大雪中,一行数十黑骑自东市飞奔而出,穿过永安城北门入江陵城,一路打马不停,往宛城疾驰而去。若非天宝初年修了这条连接南北的官道,只怕神骏如墨焰驹也跑不出半里也得在这近两尺的积雪地里折损了。夏慎与洛子冲领着数十黑骑一路逢驿换马往宛城急赶,离宛城愈近,雪势愈大,待快到宛城南门之时,昏暗的天地之间已茫茫连成一片,分不清东南西北。
入得宛城,林只一炷香功夫便驱马来到夏慎与洛子冲跟前。城中为方便行军,林早早下令每隔两个时辰便由各营轮换清扫街道上的积雪。夏慎抖抖披在身上的斗篷,积雪簌簌而下,下马将斗篷随手抛给身后亲兵,夏慎哈着手率先一步进入位于宛城城北的中军议事府。
“林兄,眼下形势如何?”夏慎快步走至将军案后大马金刀坐下便对着紧随其后进来的林与洛子冲方向急急问道。连续整整一天的大雪中急行军,夏慎全身已被冻得麻木,便是说话都觉着不利索。此刻终是回到宛城中军议事府,夏慎取过案上的银质扁酒壶狠灌一口,便腾出双手使劲地搓着毫无知觉的脸颊。
还在掸着身上积雪的洛子冲虽然一路上以月力护着周身,可毕竟路途遥远,此刻看来比夏慎也好不到哪儿去,接过林递来的酒壶,问也不问便寻得一椅子坐下,拔开壶塞便是一通狂饮,看得近日忙的脚不着地无暇整理面容、胡子拉渣的林一阵发愣。
“林兄?”见林愣神,夏慎喊道。
“前夜一役,城中五万黑骑丝毫未损,守城一夜,我靖魂营死伤近三千,射声营死伤一千余,陷阵营伤亡较大,殁四千余,伤近两千,清晨先登营与拔山营正待轮换,蛮子退兵,幸而未有伤亡。”林回过神来,赶紧肃立回答道。
天宝二十七年征北军兵败退回宛城之后,得各城兵源补充,原先各营已然重建,除靖魂营两万编制,其余四营均已补足兵卒满编至一万。去岁新皇夏肃即位,在幽子期支持之下,对宛城大营多有照顾,除敕封夏慎为帅,林辅之以外,一应军备粮草皆以宛城大营为重。是以半年以来,宛城征北军迅速壮大,早已更胜往昔。
“青州蛮子现在可有动向?”夏慎揉着脸,重重呼了一口气,接着问道。
“目前已退回北岸,只是这暴雪下的十丈开外便模糊不清,哪能看得清溪江对岸是何情景。眼下北望关上只得被动防守,两个时辰一次换防,别无他法。”林步至洛子冲对面坐下,看着对面脸色微微发红的洛子冲疑惑问道:“子冲兄怎么也来了?”
“怎么?不欢迎我这外人?”洛子冲笑问道。
“哪里话,远来是客,岂有不欢迎的道理,更何况来的是子冲兄?“林答道:”只是这暴雪突如其来,子冲兄何苦受这般罪?”
“以后便不是客了。”坐于上首的夏慎接话道,见林疑惑,夏慎接着道:“昨夜宫中军议,子冲兄自荐为我征北军监军,以后大家便在一口锅里吃饭了,林兄还要多多辛苦,带着子冲兄多了解军中事务。”
“这是自然,夏兄放心。”林惊愕之余赶紧应下来。没想到洛子冲放着舒服安逸的永安国都不待,偏偏竟跑来了这苦寒之地,当下不由对洛子冲又看高了一眼。
“林兄快与我去北望关城头看看吧。”夏慎起身急切道。
林苦笑,早就知道夏慎一回来便会有此要求,便招手让人送上来一件早已备好的颇厚的毡绒斗篷,见洛子冲跟着起身,只得抱歉地对洛子冲耸肩,伸手欲将自己身上的斗篷脱下,却洛子冲见状微笑摇头,两只并拢一挥,一层微不可见的淡红灌木便罩于洛子冲周身。林顿时了然,将身上的斗篷系紧,便赶紧上前跟上了夏慎步伐。
“林兄可知前夜青州蛮子战损几何?”
“未知具体数目,但肯定不下五千,战死之众尽在北望关城楼之下,天寒地冻的,又遭此暴雨,我便没让人出城清理。”
说话间,三人已前后出得中军议事府,一路往北疾步走去。刚刚清扫过的街道,只不过夏慎进去的这两盏茶功夫,已经又覆上了近两掌厚的积雪。一路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一行三人一边看着道路两侧的营房,一边谈论着接下来的宛城换防事宜,不知不觉间已来到了北望关城楼之下。高逾十二丈的北望关城墙,高达十六丈的城楼,此刻在漫天鹅毛大雪中静静矗立着,宛若一条巨龙静静横亘在溪江之畔。若非如此雄关,只怕善在冰天雪地中作战的青州蛮军前夜便已攻陷了宛城时刻准备着纵马永安国都逐鹿了。
踏着青石铺就的阶梯一路往城楼上登去,竟未见多少积雪。阔条青石台阶上,每五十阶便有一名挎着横刀,握着扫帚的兵卒靠着城墙立着,每当台阶上积雪渐白,不用命令,兵卒便将阶上积雪扫去,以保证换防之时将卒们不至因为脚下积雪而滑倒。林竟心细如此,走在最后的洛子冲看着前面言语交流不断的夏慎与林,心中赞叹不已。
待得登上城楼,城楼之下的压抑感顿消。女墙之后每隔数步便是一名士卒拄着长矛纹丝不动地站立着,头盔厚甲之上已被厚厚的积雪盖住,宛若雪人一般。洛子冲正待感慨征北军军纪严明之际,忽闻一声嘹亮的哨声,女墙之后的雪人几乎同时后退一步,转身列队,身上积雪簌簌而下之时,城墙后踏踏脚步声已然传来,却是换防的时辰已经到了。当一张张冻得通红的脸自洛子冲面前跑过,洛子冲感慨之余,对夏慎与林二人只剩满心敬佩。
换防完毕,夏慎扶着厚达五尺的女墙,顾不得挡开击打在脸上的鹅毛大雪,探头怔怔看着城下。洛子冲好奇,随着夏慎探头向城外望去,城下积雪皑皑,但依稀看得见高低起伏连绵至江边堤岸的小丘。洛子冲心惊,眼前所见,赫然便是林所说尚未来得及清理的青州战死蛮兵。饶是见多了生死的洛子冲,此刻也被眼前的这幕震惊得心中骇然不已。永安临行之际,幽子期细细叮嘱,军中不是儿戏,战事更是残酷,让自己万万小心。洛子冲当时并未放在心上,此刻看着那些起伏小丘,才觉得大师兄所言不虚。真不知当积雪化去,城下是怎样的可怖场景。
“林兄,我离开的这大半月,真是辛苦你了。”夏慎转身对林拱手道。林忙道不敢。夏慎背倚着女墙,接着道:“林兄,待积雪消融,便是我等报仇之日了。”
“此话怎讲?”
“国师力主征北,以重振我大夏国威。如今虎狼环伺,我大夏处处危机啊。”夏慎一拳捣在林胸前,接着道:“大雪消融后,大量兵源和军备物资将源源不断往我宛城大营送来,陛下与国师寄厚望于吾等,林兄,下面有的是你纵横杀敌的时候了。”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林脸上振奋之色瞬间涌上,狠狠一拳砸在女墙上,咬着牙便是一声脏话骂出。洛子冲一愣,旋即对夏慎笑道:“择日不如撞日,便在此地如何?”夏慎也是微笑点头。林看得不明就里,满眼疑色看向两人,却见洛子冲自怀中掏出一封圣旨道:“征北将军林接旨!”
林愕然,赶紧回神单膝及地跪下道:“末将恭迎圣旨。”
“征北将军林能征善战,有勇有谋,素有知军之名。天佑二年上元之夜,应敌从容,指挥若定,阻青州之敌于北望关外,保我大夏国土不失毫厘,此乃大功,朕闻之甚慰。今朕欲重振国威,以慑环伺宵小之徒,将以举国之力征北,以惩不臣之众。卿知兵善阵,当不负朕之厚望,力杀敌,以振国威。特加封征北将军林为建威大将军,征北军副帅,居正二品。望卿勉励,不负朕托。钦此。”
林听得洛子冲宣读完圣旨,怔在原地半晌不敢相信。夏慎已与多年前文气颇重的自己大为不同,走向前一掌拍在林肩上,林猝不及防之下猛地回神向一旁跌坐下去,夏慎赶紧上前一步拉住,没好气地说道:“升官了愣着作甚!赶紧喝几口暖暖身子,这一路下来,半条命都去掉了。”
洛子冲将圣旨重新卷好,塞入林怀中笑道:“小弟可是偷偷带了一壶好酒过来,战时不宜多饮,且速速去你宅中,喝点暖暖身子,顺便打个边炉?”因之前敕封征北将军,林在宛城中中军议事府旁已有自己的宅邸。不待林答应,洛子冲与夏慎一左一右架着刚回过神来苦笑不已的林便往城墙后阶梯走去。
大雪依旧纷飞,中军议事府旁的林宅邸中不大一会却热气四溢。边炉中汤水已然煮开,洛子冲站在桌旁咬牙切齿地切着冻得梆硬的羊肉,夏慎与林却已喝了起来。看着碰杯的二人,洛子冲哭笑不得,好酒是自己带来的,就因为自己提议打个边炉,切肉这等差事便落到了自己头上,尤其切的还是冻得像冰块一样的羊肉。
宅中灯明一夜,三人自是谈论整宿,所议之事,几乎尽是征北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