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大将军恕罪!大将军饶命!”
林不言不语,趴在地上磕头如捣的领头之人愈来愈慌,平伸的双手颤抖得竟似托不住小小的将军印,一张肥脸上汗如泉涌,顺着光秃秃的额顶不住滴下,却不敢抬手拭去。随从数人见队正吓成这幅模样,哪还有半点刚刚的趾高气昂,纷纷忙不迭跪倒,磕头求饶。
被林架着扶住的老农目瞪口呆,满脸不可思议地怔怔看着眼前怒火中烧的林。林伸手拍拍老农肩头,见老农猛地一惊回过神来,这才放手走上前去,取过队正手中托举着的将军印。
“谁来说?”林退后两步看向瑟瑟发抖的诸人,眉头紧蹙问道。
“小的愿说小的愿说。”肥胖队正狠狠几头磕下忙不迭道,抬头小心翼翼看向林,却被林冰冷愠怒的目光所惊,赶紧又埋下头,甚至汗水眯入眼中刺得泪水横流都不敢动弹。
“小的们奉命下乡征兵……可眼下已无兵可征……只得……只得……”
“只得锁了无辜行人充数?”林冰冷的反问让队正滚圆的身子抖得更凶。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永安城郊已无兵可征?”
“回……回大将军……这……这……”
“说!”林陡然提高音调喝道。
“回大将军……无兵可征…….但凡青壮……均已征入军中……”
“但凡青壮?我大夏征兵每户只抽一丁,逢鳏寡不抽,逢独子不抽,逢残疾不抽,十六以下四十以上不抽,什么叫但凡青壮都被征入军中!”林暴露,虽已意识到几分不妙,却仍抱着一丝希望问道。
“回大将军……眼下已是第三次奉命强征兵源……但凡十二以上五十以下……尽在征召之列…….”肥胖队正颤抖回答道。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等奉的是谁的命令!”林心中骇然,天子脚下的永安国都南郊已是如此,林已不敢想象其余诸城的征兵已到了何等惨烈的程度。
“皇帝陛下……朝中签发的征召令……”队正哆哆嗦嗦自怀中掏出尚算整洁的下发诏令,规规矩矩托举着递向林,却不料林劈手夺过,转眼咬牙将诏令撕得粉碎。
“大将军!这……这……”肥胖队正抬头,正见得诏令化作纸屑飘洒落下,霎时惊出一身冷汗。
“税粮一事又是何故?”林丝毫不理会队正的慌张接着问道。
“上官有令……小的莫敢不从……”队正微微歪头,偷偷将眼睛在肩头用力蹭了蹭接着讷讷答道:“小的…….小的也不想这般苛刻……只是下月头收不全税粮,小的这身皮便保不住了……”
“这便是你要一位老人家三日之内交上税粮的缘由?”林怒极反笑道。
“小的……小的万死……若是过了三日……也是无妨……”肥胖队正将头埋进叠于地上的双臂之间闷声答道。
“无妨?哈哈哈!”林怒极喝道:“令你等几人明日此时之前将下槐闾所有田地收割脱粒完毕分发诸家!若有半刻拖延,自有人来活剐了尔等!”说罢回头扶过兀自出神的老农,一路往着远处下槐闾村里行去,留下趴了一地磕头如捣的众人和不绝于耳的求饶哀嚎声。
天宝二十二年入伍从军,如今已是天佑二年,一晃十二年,一个地支轮回悄然便过去了。下槐闾这方永安国都南郊小村落早已变了模样,唯独看不出变化的,还是村口那株任风吹雨打仍残喘于世的老槐树。岁月沧桑,老槐树终究是老了,抚摸着干裂扎手的树皮,儿时的记忆又在林眼前浮现。
“田伯,这得多少年了,没想到这株老槐树还在。”林背倚着粗糙的树干席地坐下,就如同儿时那般,仰头靠在树干上,闭眼听着头顶的蝉鸣,轻风拂面,就像那时盛夏的夜晚,母亲总喜欢拿着那把大蒲扇在老槐树下给幼小的自己扇风,待自己睡熟,再把自己抱回屋去。
“是啊,多少年了啊。”田伯也是唏嘘道,却不敢当着林的面坐下歇息片刻,骄阳下,黝黑的脸上汗水涔涔泛着亮光。林睁眼正看到这一幕,不由哑然苦笑。
“田伯,朝中之前封赏说要在村中建祠立碑,怎么如今村里还是这般破落?”林起身将田伯扶至树下阴凉处坐下问道。
“这……老汉我可不知这些朝廷大事,你离开的这十数年也没见有人来村中封赏啊?”田伯闻言一脸茫然,林却慢慢明白过来。
“不说这些了,田伯,安哥和平哥呢?可是都被征去了?”林拉着田伯的手轻言问道。
田伯脸上原本的局促不安瞬间被哀容笼罩,鼻子抽抽眼中便泛起浑浊。
“都没了。”田伯哆嗦的手伸入怀中,却是掏出来三条细绳穿挂的军中铭牌。铭牌悬在田伯手中摇晃,却晃得林心头酸楚闭眼长叹。
“老汉的孙儿也没了,都没了,都没了啊……”田伯狠狠摸一把脸,粗糙干裂的手将脸上带出丝丝血痕也浑然不觉。
“田伯。”
“哎,哎。”听得林相唤,田伯回过神来,赶紧将手中铭牌收入怀中,想要起身却被林伸手拉住。
“如今村中还剩多少人了?”林垂头轻声问道。
“也就十来个老汉这种等死的老家伙喽。”田伯脸上挤着笑,却比哭着还让林心酸。
“能跑的都跑了。”田伯往西指了指接着说道:“跑了好啊,能跑了就不用再等死了。要是将军早点回来,说不得咱这下槐闾还能多点活人气呢。”
林默然不语,只是怔怔看着眼前几间无半点人烟气的破败茅屋出神,半晌起身,扶起讷讷不语的田伯道:“田伯,你且去把田间劳作的各位叔伯婶子都唤回来歇着吧,田间之事自有人去操心。我去趟永安城,明晚再回。”
田伯忙不迭应下,便转身佝偻着腰往田间小跑去了。林重重几下拍拍身侧的老槐树,深深看一眼廖无人烟的庄子,转身大步离去。
夜幕渐至,阵阵凉风将永安城内白日蓄积的热气一扫而空,端的是舒爽宜人。城内长街上车马渐多,街边小贩吆喝声也是渐渐喧哗起来。华灯初上,一路往南,直通向镜湖之畔那些宴饮销魂之所。
到底是一国都城,林嗤笑着埋头大步前行,过了临安街,景阳门已近在眼前。
“咚咚咚”登闻鼓响,景阳门下戍守的金吾卫闻声迅速结队赶来,却见林单手攥着鼓槌,一下下重重击在登闻鼓之上,登闻鼓旁悬着的风灯灯火之下灰尘迸起,如烟似雾。
“大胆!来者何人!怎敢擅击登闻鼓!”队列之前,金吾卫城门守将抽刀喝问道。
“林。”林丢下鼓槌,自怀中掏出白绸包裹的将军印和令牌抛向守将接着淡淡说道:“恳请面圣。”
守将面色一凝,慌乱中接住林抛来的印信和令牌,将信将疑看了看面向景阳门背手而立的林,待查验过将军印与令牌,守将心头一惊,立马单膝及地将印信与令牌托于掌中。
“大将军恕罪!末将这就去通禀!还请大将军营中稍等!”守将恭谨之色溢于言表。得林点头,守将交还印信,只带着令牌便转身急急离去。
只是盏茶功夫,竟然是御前太监、司礼监总管翟韧亲自来迎。
“陛下口谕,大将军不必卸甲。”翟韧仔细看着景阳门下营中起身的林,阻住林欲要将背后所负刀剑取下的动作开口道:“大将军请随咱家来,陛下已在暖阁相候。”
“有劳公公领路。”林微微躬身拱手道,平素始终严肃的翟韧见状竟是微微一笑,看得营中静立的金吾卫众人俱是一阵恍惚。
“大将军客气了,请。”翟韧躬身伸手恭敬相请。
“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