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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大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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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称“释圣第二”的甘露禅师,以八阶天罡境大圆满的深湛修为,凝聚东郭山间清晨的点滴露水化作无鞘飞剑。

一剑穿空,成功击碎了霍元巢元神显现出来的那尊百丈金身法相。

大战结束,阳神轰然破碎湮灭。

一具生死不明的魁梧身躯以极快的速度从半空中笔直坠地,眼看不多时便要以肉体撞至大地,当场摔个粉身碎骨。

此时此刻,披穿米黄色僧衣的“佛慈”甘露又展开双臂,往上空缓缓推出了一股珍贵的佛门真气。

一股肉眼可见的厚重气浪腾空而起,极大地减缓了那名披甲大汉的下坠趋势。

不多时,早已失去了意识的金甲霍元巢在茫茫气息的紧密裹挟之下,四平八稳地掉在了落雁塔顶的那方宽阔平台上面。

身材臃肿的甘露禅师快步走近上去,伸出一只肥硕宽厚的大手,轻轻搭放在霍元巢前胸铠甲被晨露剑气洞穿开孔了的地方。

有阵阵微妙涟漪朝四周逐渐荡漾了开去。

站在一旁的魏颉和许灵霜都心知肚明,昨日傍晚时分,甘露大师正是用此等神奇的功法手段,疗愈救治了那头梅花小鹿被斑斓猛虎一口咬断的后腿。

伴随内息飞速流转,霍元巢胸口血肉模糊的严重剑伤渐渐愈合了起来。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秃顶雄髯的霍元巢勉强醒转,肩宽体阔的他慢悠悠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眼下霍元巢身上那件神物金叶甲已经满是龟裂碎痕,再不复昔日的连城价值,前胸处更是有一个碗口粗细的巨大坑洞,里头血肉可见,不堪直视。

“为何要救我?”大汉霍元巢脸色阴沉,“就这么让我死了不好么?”

甘露禅师的笑意和煦温暖好似那二月春风,道:“霍施主难道忘了么?贫僧答应过打完以后要请霍施主吃点心的。”

雄髯上面沾染了不少血污的霍元巢凝视着眼前的这个矮胖和尚,在确认其并非是在有意嘲弄自己后,低头向大师抱拳行了一礼,改换了一个相当尊敬的语气:“点心大可不必了,今日还要多谢大师的不杀之恩!”

说完慢步走向了站在一旁的那名青衫年轻人,眼神里凶光满溢,他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质问道:“我弟弟霍元窠是被你杀死的?”

“是。”魏颉面无表情地应道,“你弟弟他死而不倒,是条真汉子。”

“为何杀他?”

“狭路相逢,不得不杀。”

“敢问名讳?”

“姓魏,名大胆。”

“……”

霍元巢盯着青衫剑客的脸良久,要将后者的长相模样终身烙印在脑海之中,他嗓音低沉且沙哑地说道:“如今我身负重伤,本命元神损耗严重,无力再与人……”

不等其讲完,魏颉便高挺着胸脯,正色朗声言道:“无妨,你大可等完全养好伤后再来寻我,为你弟弟报仇雪恨!”边说边抬起了右臂,将霍元窠的那颗滴着鲜血的人头递了过去。

模样着实有些狼狈的霍元巢看着那一袭长身玉立的潇洒青衫,嘴角竟不由自主的微微一翘,继而猛地咳嗽一声,伸出双手,稳稳地接住了弟弟的大好头颅。

“令弟的尸身就在楼下。”

“好。”一身破碎金甲的霍元巢抱拳叫道,“此仇我霍元巢今生必报,告辞了!”

离开塔顶,霍元巢很快就见到了弟弟霍元窠的那具无头尸体,将之负在了自己的身后,一步步走下了那座落雁名塔。

兄弟二人,最终只有一人活着下去了。

刚行至塔底,甘露禅师那温润嗓音再度遥遥传下:“霍施主,你落下东西了!”

此言完毕,即有一道流萤金光似灵活小鱼般倏然从天空飞落了下来。

就那么悬停在了金甲汉子霍元巢的面前。

正是那柄号称天下八大神剑之一的“阳鼎”。

霍元巢身后驮着弟弟霍元窠的无头尸体,伸手握住了那柄自己最为珍爱的稀世神剑,心生万般感激之情,仰头大声回应道:“多谢大师,此恩吾他日一样必报!”

这一日清晨。

魏颉顺利跻身四阶洗髓境大圆满。

佛慈。

大败剑佛。

————

瑜州西北部某片漆竹林。

漆竹,墨竹之别称也,因外皮浑厚漆黑而得名,削掉层层漆皮,可见内部暗藏竹芯,其色雪白如玉。

竿如擎天柱,根根笔直,其硬度冠绝天下名竹。

叶似刮骨刀,片片修长,其锐度足可吹毛断发。

当年名满中原的“画圣”吴稻荷曾画过一副流传甚广,喜画的圈子里面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疏狂图》,图中总共涵盖了一十八位狂放张扬的江湖武人。

而除了人物以外,那些差不

多充斥了整幅画剩余部分的背景图案,正是一棵棵可折而不可屈的墨黑漆竹。

秋末初冬时节,天地亦初寒。

夕阳斜落,阳光却大多被参天高竹遮挡,无法尽数透进大地。

白日里细雨连绵不断,此时虽已雨停,却犹有一阵阵清幽凄冷的西北风在林间瑟瑟吹刮,更是为此方地界莫名增添了一抹凉意。

漆竹林中,有一高一矮两人快步赶着路程。

走在前头的男子身材颇高,头戴宽大斗笠,披穿一件稻编蓑衣,腰间拴着一个体型不小,刻有“自在”二字的酒红色葫芦,脚踩草履芒鞋,手中握着一根由漆竹制成的细长拐杖,低着脑袋拄拐行走,且行且吟,且吟且啸。

跟在其后头的是个穿着条靛青色暖和棉袍,头顶扎着个道门髻子,身材不高,皮肤黝黑如炭的圆脸小道士。

“师兄,我真的要走不动了,累死我了……”小道士皱着眉头抱怨道,“咱们明明有钱的啊,为何不去买匹好马?光靠两条腿,这得走到什么时候去啊?”

那个小道士的“师兄”呵呵一笑,语气轻松惬意的说道:“我怎么一点儿都没感觉到累呢?有诗云‘竹杖芒鞋轻胜马’,这就说明啊,拄竹杖曳草鞋,足可轻便胜过骑乘天下所有的马匹!”

面如黑炭的小道士撇了撇嘴巴,心下甚是不爽,没好气地小声嘀咕了一句:“你有修为在身,自然不觉着累咯,站着说话不腰疼……”

身穿蓑衣的男子当即停止了脚步,扭过身子,弯腰屈膝,让自己刚好能正视着那个站在身后的圆脸小道士。

那名边走路边吟唱的披蓑男子容颜温文尔雅,脸庞清俊且略显瘦削,眼角和额头皆有些肉眼可见的细纹,灰白胡须,岁数估摸着已逾半百之年。

虽然看上去岁数不小,但眉宇之间仍存有一股淡淡的专属于年幼孩童的天真稚气。

清瘦男子先是眯起眼睛微微一笑,蓦然间屈指在面前那个小道士的脑袋上砸了一记清脆响亮的“糖炒栗子”。

“哎呦喂!”黑炭小道士吃痛得厉害,捂着额头上挨打的那个地方,疼得哇哇直叫,“师兄,你要打死我啊你?!”

那名中年男子眼神散漫,嘴角却是上扬着的,他在砸人板栗的指弯处吹了口气,似乎对刚才那一下的手感颇为满意,说道:“章师弟啊,你这都第几次吵着要买马了?我且问你,你是出来游山玩水的,还是出来修行磨砺的?”

小道士埋着圆圆的脑袋不肯抬头看人,嘴巴仍是高高的撅着。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确实,我们此番出行,明面上的目的是帮师父找人,但你要知道啊,你师兄我的修为可高着哩,本可凭借上乘功法‘逍遥游’元神出窍,足不出户,躺在床上靠本命阴神去中原各地寻人的,哪儿还用得着像现在这样那么辛苦?每天都饱受风吹日晒,睡不好吃不饱的……”

脚踩草履鞋的中年男人很是没有高人风度地擤了一下鼻涕,并用力抹在了那件宽大蓑衣上面,“所以说啊,这一趟山下之行,是我这个做师兄的,在以‘护道人’的身份陪你出门历练,让你在绝对安全的条件下,充分感受这方江湖的独到之处,切身体验这尘世间的人情冷暖,你到底懂不懂我这个做师兄的良苦用心啊你?!”

那个姓章的小道童垂首缄默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师兄啊,历练归历练,咱们这半年来都走过那么多地方了,什么样子的人也都见过了,可那个所谓的‘玲珑在心’之人,却是连个影子都没有出现过,照这样下去,只怕……”

踌躇片刻后,终于说出口道:“只怕等我胡子都像你的一样白了,还是找不到!”

高大的中年男子面容“和善”,手法轻柔地抚摸着小道士刚才脑袋上挨敲的那个地方,猝然“咚”的一声,又有一记结实的板栗朝相同的位置敲了下去。

圆脸小道士即刻疼得流出了眼泪,咬着牙叫道:“师兄,你……”

“我什么我?你小子还有脸说话?”斗笠男子显然心情极是不好,“哀莫大于心死,我们这才不过找了区区半年,你就觉得这辈子都找不到了,有你这么没志气的人吗?!亏你还是我的师弟呢,给我打.asxs.精神来行不行啊!”

小道士挨板栗的头顶剧痛无比,气火攻心,也管不了什么师兄不师兄的了,他大声吵嚷道:“我不走了,我现在就要回武行山去,回去以后就跟师父说,你出门以后什么正事也不干,天天就知道欺负我!”

中年男人一听到“师父”这两个字,立时变得有些气馁,硬生生挤出了一个尴尬笑脸,语气也变得和缓且友善,“章师弟啊,咱有话不能好好说嘛,师父他老人家平日里闭关那么辛苦,咱就别去……”

“是你先不好好说话的!”黑炭小道士扯着嗓子打断道,“谁让你没说几句话就胡乱打人的?!”

身穿蓑衣的男子脸色无奈,他开始尝试着转移话题:“我说章师弟啊,你看这一路上,师兄待你还算不错吧,哪次不是把好吃好喝的都留着给你

……”

小道士一听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大声叫道:“还说呢,上次好不容易在熟食店里买了只整鸡,两根大鸡腿我连看都还没来得及看两眼呢,就被你给撕走了,只留了些又硬又柴,难吃得要死的鸡胸脯肉给我!”

“哎呀,此言差矣!”男子试图为自己开脱辩解,“这鸡腿上的肉虽然嫩,可是那东西实在太油了,多吃容易长胖啊,鸡胸上的肉虽然柴,但吃了能减肥啊,你看你脸圆的,腮帮子都鼓出来了,跟中秋月饼似的,是不是得吃些素净点儿的鸡胸脯刮刮油啊?”

圆脸小道士像鸭子似的撅着嘴巴,一脸“就听你放屁”的不屑表情,随即“哼”了一声,“你呀,就胡说八道吧!反正我回去以后第一件事儿就是去找师父,让他老人家给我评评理!你那套歪理,就攒着跟师父去说吧!”

“你……”灰白胡须的中年男子知道师父向来最偏爱这个不过才十几岁的“关门弟子”,若真到了那个时候,多半当真是要替他出头,狠狠教训自己一番的。

既然大势已去,注定免不了要被师父责罚,不如趁现在还没回去的时候赚些便宜。

蓑衣男子取下了腰间酒红色葫芦的盖口,默念了几句玄奇拗口的道法秘诀,眨眼便有一张小小的杏黄色符纸从葫中飘了出来,一下子便依附在了黑炭小道士那张圆饼般的脸上。

符纸一上脸,身穿靛青色棉袄的小道士立刻跃空而起。

整个人悬停在了离地约莫两丈多高的位置。

头下脚上。

如倒栽葱一般。

“此符箓名为‘倒悬’。章师弟,你不是嫌走路太累了么?现在好了,你不用再走了,还不快谢谢你师兄我?”中年男子抬头望着身处空中的那名小道士,笑吟吟地说道。

那圆脸小道士被倒挂在半空,只觉眼睛鼓胀、脑袋充血,说不出的难受。

饶是如此,他仍然十分强硬,不愿多说半句求饶的话,冲站在地上的那个“师兄”破口大骂,每一句都是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你再骂!你……你多骂一句,我就多吊你一会儿!”披蓑男子的脾气本就挺臭,被骂得实在有些窝火,忍不住威胁道。

“我就骂了,怎么着?!我骂得就是你个乌龟儿子王八蛋!”小道士天生硬骨头,脾气同样倔得可以,“你有本事就把我吊到死为止!”

接着又是一连串难听至极的辱骂言辞,便似有一桶屎-溺粪水当头泼洒而下,淋得人浑身恶心发臭。

“你小子别……别逼我骂人啊!”中年男子勃然大怒,“我可告诉你,不骂你那是因为你师兄我修为高深,心性练得足够到家!我若是一开口骂人,那非骂得你心态炸裂,道心崩得一塌糊涂不可!”

身在半空中的小道士往地下喷了一大口唾沫,厉声喝道:“你就吹吧,有本事你把我放下来,让我站着跟你一块儿骂,看看谁先道心崩塌!”

中年男子大声应了句“好”,将师弟缓缓放下来后,重新回收那张道门符纸入了“自在”葫芦之中。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

这对身高足足差了一个头,岁数差了整整四十年的道门“师兄弟”,在漆竹林中用各种污-秽鄙陋、不堪入耳的下三滥言语对骂了好半天。

两人的脸上都沾了不少来自对方嘴巴里的口水唾沫,由于骂得太过激烈,生怕慢了半拍而被对方多占便宜,即便满脸都是粘糊的新鲜唾液,也没时间去擦干抹净,大抵算得上是字面意义上的“唾面自干”。

就在二人骂得正处兴头上的时候,脚步声渐近,有一匹毛色雪白的大马从不远处行了过来。

见有人行近,那对脾气皆臭的师兄弟勉为其难的停止了激情对喷,“默契”的把头扭至另一边,然后用衣袖彻底擦干了脸上的口水。

那匹高头白马的马鞍之上,一前一后骑着一对年轻男女。

女的身穿一件石榴红裙子,腰际别有两根赤金硬鞭。

男的则是一袭碧青色薄衫,腰间悬着金鞘长剑一柄。

女美。

男俊。

单论体态身段以及长相容貌,两人皆是甩开了寻常人好几条街。

那个圆脸小道士适才被“师兄”在半空吊了挺久,胸中挤压的火气和郁闷着实不少,这会儿又被打开了“骂匣子”,几乎要收管不住嘴巴,当下就盼着那对俊美男女快些远离此地,好让自己能够继续开口骂人。

怎料当那匹神骏白马行至此处时,那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清瘦男子两眼中绽放出了异常振奋的光彩,他陡然大叫一声:“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是被我找到了啊!”

他甚为激动地快步奔上前去,来到了骑乘白马的那两人前头。

拦路而站,端正脸部神态,接着用有点儿古怪的语气,十分唐突地说道:“浮生若梦,若梦非梦,浮生何如?如梦之梦!贫道今日赠你忘我之大梦一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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