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一日,大明王朝的第十四位皇帝,朱常洛,完成了自己的登基大典,年号泰昌。
出于礼制,这个年号,要待次年正月起,才会使用,接下来的四个月,帝国的一应桉牍记录,仍使用先皇年号“万历”。
保留年号,礼部说得再郑重,众人内心,也不过是当作表面文章。
帝国两京与各省州府的政治动物们,关于“去留”的嗅觉,更多地是着眼于内外廷重臣的人事变动上。
但凡消息灵通,知晓万历的遗诏乃朱常洛的老师孙承宗所拟,多半会得出结论,内阁首辅方从哲,“独相生涯”到头了。
众人估摸着,将要入阁的,时任吏部尚书周嘉谟,时任左都御史张问达,以及曾经的内阁首辅、目下辞官在家的叶向高,这些保太子有功的东林派,或者亲东林派,都是可能的人选。
至于司礼监的新首领,连选都不用选了,必是一路忠心耿耿护佑朱常洛的大伴,王安。
这日,将近申初,紫禁城外东北,万岁山附近。
刘时敏从内织染局出来,候在对面的司礼监门口。
很快,几位身着绯衣的大珰,迈出门来。
“卢公公,崔公公,王公公……”
刘时敏提步上前,向卢绶、崔文升、王安三位权珰,一一行礼。
目下还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卢绶,嘴角抽了抽,偏头觑了一眼崔文升,对王安笑道:“你这干儿子,快要与咱家一样,告老还乡喽。”
皇帝的遗诏中有停止织造一项,刘时敏恰恰是管着织造局,而卢绶又准备请辞司礼监掌印一职,所以他会这样揶揄刘时敏。
卢绶是万历跟前的老人,多年前就与郑贵妃的亲信太监崔文升结盟,押注朱常洵能被立为太子,可惜事与愿违。
万历的皇后今春薨逝时,卢绶又押宝郑贵妃能得到后位,然而他又错了。
郑贵妃没有从病入膏肓的皇帝丈夫那里得到后位,更没有在反对派文臣起草的遗诏里得到皇太后的尊封之语。
朱常洛灵前即位不久,首辅方从哲,就向卢绶问起,听说东厂的人进了锦衣卫北镇抚司,将那个在京城宣扬福王朱常洵恶行的江南文士的皮,给扒了一层,这是要挑战天下的读书人呐。
卢绶于是明白,老于宦场的方狐狸在暗示他,接下来的内外廷,将是王安和东林把持,他方首辅都准备夹起尾巴做人,卢掌印更应该知趣些,快点把司礼监掌印的位子腾出来,给王安。
自己让出来,和叫人赶下来,后者不但丢脸,还有可能丢命。
此刻,卢绶身边的崔文升,眯了眯自己的三角眼,皮笑肉不笑地接过卢绶的茬儿:“卢公公这话说得,刘公公乃王公公最疼的晚辈,又是咱内廷二十四衙门里出了名的大才子,江南三织造不去了,可以来我们司礼监做秉笔嘛。”
刘时敏将腰弯得更低了些,向这个郑贵妃身边的权珰,恭敬道:“崔公公,卑职哪敢有非分之想,候在此处,乃因松江府那边,又进了些新的丝棉混纺的汗巾,因上回万岁爷说起喜欢蓝色儿再澹些,是以卑职今日来请王公公去内织染局掌掌眼。”
崔文升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嗯,内织染局,也是个好地方,肥。”
言罢,伴着卢绶,扬长而去。
王安自始至终都容色温和。
见两个内廷政敌走远了,他才抬手示意仍躬着身子的刘时敏,一面低声说句“委屈你了”,一面往内织染局里头走。
织染局深处,亲信小太监将屋门掩好后,王安对刘时敏开门见山道:“若愚,跟你打听个人,松江郑氏,郑海珠。这女子,是不是东林的人?”
刘时敏就像以往一样,完全不会在王安面前表现出任何迟疑地说道:“干爹,她还是韩家长雇时,就和那东林派的文官黄尊素交好,崇明募兵后,听说又和浙党的姚宗文家亲戚有过节,最后还把那个姚千户弄到牢里去了。不过,要说是东林门下,也不至于,我倒觉得,这丫头跟徐光启、孙元化那些喜欢泰西火器的,走得更近。”
王安垂着眼帘细听,这些信息与董其昌、杨涟等人传递来的,基本一致,遂点头道:“不是齐楚浙党,就好。若愚,皇长子马上就要出阁读书,东林的人来与我说,让这个郑氏,来给哥儿讲学。”
刘时敏一怔。
那日在自己宅中,郑海珠说要去见杨涟左光斗,刘时敏以为就是像和黄尊素的交往那样,做买卖和募兵,找好京中将要得势的东林文臣做靠山,没想到,这丫头,竟能得杨涟他们如此垂青。
王安看出刘时敏的讶异,话锋一转,和颜悦色道:“若愚,你觉着,我为何亲近东林?”
刘时敏道:“因为东林在国本之争中,始终坚持正道。”
王安道:“没错,若愚,谁对哥儿好,咱家就和谁一道。杨涟这回说动了我,也是因为,这个郑氏,心忧新君,和咱是一路人。”
“她,怎么个忧法?”刘时敏探询道。
王安看看门外,凑过去低声道:“她料对了一桩事。她说,郑贵妃未必就善罢甘休,须先保住自己掌管后宫的位子,新皇没有皇后,几个选侍资质低劣,不可能封后,所以太后的尊号至关重要。郑贵妃必要曲意笼络新皇,求得新皇给她上太后的尊号,一个后宫妇人,还能想出什么花样呢,无非就是以广衍子嗣为名,送上女色。”
刘时敏听到后几句,眼中徉作又惊又赞之色,脱口而出:“果然料得没错,昨日翊坤宫那边动静忒大,郑贵妃送了八个美人到乾清宫。”
王安沉声道:“万岁爷性子软和,竟然接了那八个宫人。咳,不说了。只这郑海珠如此善于揣测各样心思,她又是自己请缨来文华殿,很堪一用呐。就算她效力天家也有自己的一份盘划,杨涟说那盘划,多半也是稳固她自己手里的产业和营兵,给朝廷做火器和守国门,没什么不对。何况,她给皇长孙讲学,说说外头的新鲜事,讨得小哥儿的欢心,小哥儿没准,将内廷你我不知的秘辛,也说与她听。”
刘时敏已经明白了王安和杨涟们的想法。
其实今日,王安问他之前,应该已有了决定,只要他刘时敏作为另一个信源,没有说出郑海珠的什么硬伤,王安的决定,就不会更改了。
但刘时敏,想到或许一年,或许几个月里就要出现的大变故,不知怎地,竟希望姓郑的丫头,离朱家越远越好。
“干爹,”刘时敏掂量着言辞的分寸,进言道,“听起来确实咱又多了个好帮手,只是,文华殿讲学的,历来都是翰林学士,这郑氏没名没份的,就怕外头那些鸟言官,口无遮拦泼脏水。”
王安摆手:“杨涟自己就是言官,早把这一节想过了。郑氏,只是没有什么翰林院修撰、编修之类的名份,但她有敕命,也是朝廷给的名份。再者,徐光启做过帝师,名份够足了吧?徐光启喜欢西法火攻,朝臣尽知,郑氏呢,和他亲近,干脆直接把火器做出来了,此番郑氏就作为他的弟子,一道授课。先帝在遗诏里不是说了么,心忧边衅已开,宜多发内帑以助军需。当年抚顺之战怎么教训鞑子的?不正是有火炮和铳枪?承先帝遗愿,为皇长子讲授能停息边衅之法。”
王安越说越顺熘,俨然已是一副向新君奏报时的状态。
刘时敏还想最后努力一下,露出为难之意道:“但她是个妇人呐,翰林院其他讲官会不会……尤其孙承宗那个老古板。”
王安轻笑一声:“若愚,亏你在宫里二十年了,这皇宫里各局各司的女官,七品到五品,百来号人,都不是皇帝的妃嫔,平素里和外臣没少打交道,也有进出文华殿的。怎么,一个外妇进到文华殿,反倒让那些翰林老爷觉得羞臊了?”
刘时敏语噎,终是立刻转了释然之态:“是儿子愚笨了。干爹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