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海珠望着马祥麟与属下的快骑烟尘滚滚东去,微叹一口气,吩咐车夫拐进棋盘街的胡同。
马府中,张凤仪饶是素来一副金马大刀的性子,毕竟眼下处于特殊时期,丈夫被紧急调出京城,她到底掩不住地郁郁起来。
郑海珠虽自己没生养过,但从韩希孟和颜思齐妻子那里,多少攒了些妈妈经,在辽阳城也亲眼见过阿亚是怎么诞下小豆包的。
她遂陪着凤仪,柔声细语地说了好一番安抚的话,多少消弭几分这位年轻的待产母亲的惶然。
因见马府的家丁,尽是张凤仪从娘家带来的,并无石砫川人,郑海珠再次放下了打听那土语符号的念头,酉初用完了晚膳,便告辞回客栈。
门前刚下了车,蹲在墙根处的男子就曾地站起,满脸殷勤,迎上来。
正是郑海珠在通州半道儿招募来的牙人,秦方。
郑海珠澹澹问道:“河北的老乡们都见着左光斗左老爷了?”
秦方躬身道:“回夫人的话,翌日午后,左御史就坐官船又去通州巡田了,小的一早就蹲在那块,自是立马喊上乡亲们,哎呀,围着御史,把该说的都说囫囵喽。唔,夫人莫不高兴,左御史好像对夫人的名号不熟,待到小的依着夫人教导,提了松江府黄尊素黄老爷的名讳,左御史才道,原来是我东林友人。”
他说到最后那句,直接弃了京腔,学左光斗的桐城口音,学得惟妙惟肖。
郑海珠用了对属下的语气,点头道:“好,老秦辛苦,事儿也办得漂亮。”
她正要扭头吩咐李大牛给秦方一两银子,那秦方却摆手道:“夫人不忙着赏小的,有个更急切的事儿,等着夫人呐,夫人莫虑,是个好消息。左御史,请夫人住到府里头去。”
“啊?”郑海珠一怔。
恰此时,客栈小二引着一位锦袍翩翩的少年公子出来。
郑海珠瞧去,乃董其昌的嫡长孙,董庭。
秦方虽年纪比董庭翻了倍,却是立刻掐断了自己的语势,恭敬道:“董少爷与郑夫人说吧。”
董庭与郑海珠作个揖,瞧瞧四周,方迈近两步,轻声道:“夫人在通州码头仗义执言,家祖与杨御史和左御史都说了。据闻,那日要以皇庄之名占地的,是李选侍,叫什么,西李,为她娘家要地。家祖担忧夫人独自住在客栈里,万一……左老爷就说,太夫人和左夫人今岁从南方搬来,府中女卷多,便宜得很,故而请夫人带着仆婢,移步左府。”
郑海珠闻言,当然乐意。
董其昌这老江湖,不错啊,面上不会摆出两肋插刀的义气模样,甚至还要不时地强调利益交换,但一旦认可了她郑海珠是个懂得规则的晚辈,关键时候就会实在地出上几分运作之力。
她再一琢磨,和历史所载差不多,朱常洛的选侍,西李,果然是个蠢的。
老皇帝还没咽气,就如此嚣张。怪不得在后来的移宫桉里,被一帮文臣三两下就收拾了。
郑海珠止住腹诽,问董庭:“今日就去?”
董庭点头:“万岁大行,左老爷此刻定是与臣僚候在值房,但左府的客房,已为夫人备好。家祖命我送夫人过去。”
郑海珠于是吩咐花二和李大牛进客栈收拾行李,自己则将那秦方引到一边,谆谆道:“老秦,莫在通州做牙人了,跟着我吧,每月工钱暂定四两银子。左府那边,我不便带李大牛一个大老爷们进去,你俩个另寻处客栈住了,白日里你跟着他,他教你做事。”
秦方终于确信自己像话本子里说的那样,遇到贵人了,捣头如蒜:“小的定不辜负这份造化。”
……
这个夜晚,京城的宵禁虽然更严了,但无论深宅大院还是简陋民宅,无论客栈车店还是秦楼楚馆,那些高高低低的房檐下,那些大大小小的窗户里,多少男子,都比昨天、比前天,更露出了政治动物的本色。
他们仿佛骤然间,对珍藏的古玩字画,对品读的时下热书,对苦研的八股制艺,对发愁的今后生计,乃至对妓院里姐儿们热烘烘的身体,都失掉了大半兴趣。
他们的精力,起码在短小的一节时间轴上,将用于猜测朝堂与民间,会因新君登基,出现多少变化。
他们会一直思考,或者讨论到深夜,因为反正也睡不着——这一夜,京城各座寺院,各座道观,都会钟声不绝,遵循礼制地表达,对万历皇帝弃天下而去的哀恸。
崇文门大街东边,法华寺附近的一座破旧四合院里,朱乾珬站在月光下,听着钟声,嘴角挂上了讥诮的笑容。
他身后,在宵禁开始前赶到的中年男子,恭敬立着,等到他转身时,才继续片刻前的话题。
“主子,奴才还有一事禀报。”
朱乾珬下意识地皱眉:“我不是你们女真人,什么主子奴才的。”
男子将身子更矮下去两分,一时语塞。
朱乾珬虚虚抬手:“无事无事,薄先生,你就称我殿下吧。”
男子道:“殿下,今日小的在刘侨家里给他娃娃开药,有个姓郑的什么安远夫人,上门探望。”
朱乾珬不动声色:“夫人封号?是京中哪个臣子的家卷?”
“好像,并不是。小的耳力尚可,刘家地方又局促,是以那妇人的婢子来通报时,小的能听清,她们从北镇抚司过来。殿下,若是臣子家卷,又不是探监,怎会孤身去北镇抚司,况且因沾了夫婿子孙的光得封夫人的,也不会有‘安远’二字。”
“好,知道了,我们的人去查查,”朱乾珬的漠然里挤出一点赞许,“薄先生不愧是四贝勒派出来的得力干将,你们女真,出最好的猎人,所以明敏非常。”
薄先生,汉名叫薄洵,当年从山西迁往辽东,被建州女真所掳。他身上有些功夫,更有几分祖传的医术,故而不但没被分去做包衣,还得到努尔哈赤礼遇,与少年皇太极相熟,时常一同打猎。万历四十四年,努尔哈赤自立为汗,心机颇深、注重谍探布网的皇太极,就命薄洵潜伏回明国,先去山西老家行医两年,又来到京城坐堂。
薄洵此番,在夏月将尽的时候,忽然接到皇太极的指令,听命于明国宗室的一支遗脉。
他毕竟本是大明子民,猜也猜得到,眼前这位说话阴森森的“殿下”,是建文帝后人。
或者,自称“建文帝后人”。
薄洵对真假不感兴趣,照着四贝勒的话去做,就是了。
“殿下,还有何吩咐小的?”薄洵恭敬道。
“哦,先生去厢房歇息吧。”
“多谢殿下,明早宵禁一开,小的就回西边。”
朱乾珬抿嘴:“这一阵,让刘侨的家小信任先生,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