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晔说的“褒、汉可用”,指的是褒水与汉水这两条流经南郑的河流。
曹真当然是懂得刘晔意思的。
可就在懂得刘晔话中的含义后,曹真的脸上浮现起深思的神色。
片刻后,曹真便有礼有节地邀请刘晔与他一同入帐,丝毫不见方才他不愿搭理刘晔的模样。
刘晔对这点也见怪不怪了。
可能是榜样的作用,曹家子弟自曹操以来,皆是心性凉薄之辈。
简单点来说,便是一个人若是对他们有用,那么他们就会毫不吝啬奉上自己最深的敬意。
可若是一个人对他们无用,或者阻挡住他们前进的道路的话,那么不管这个人以往立下多大的功劳,结局大多都是凄惨的。
不见荀令君乎?
正因为知道曹家子弟的秉性,所以刘晔为了不落下与荀令君一般的下场,他就只能让自己处于有用的境地中。
在曹真的邀请下,刘晔跟着曹真身后进入帐内。
而在刘晔入帐之后,曹真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亲自为刘晔搬来一座蒲团,让他坐下。
待刘晔坐下后,曹真方才回到自己的坐席上,开口问刘晔道:
“君既有妙计,可细说。”
虽然曹真从刘晔的话语中听出了他意欲水攻南郑的谋略,但水火向来无情,没有具体的谋划,想要水攻南郑又谈何容易?
滔滔江水,有时候可不管你是汉军还是魏军。
听到曹真的惠顾后,刘晔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大将军可还记得当年武帝,是如何水淹邺城的?”
刘晔的询问,让曹真的思绪不禁飘回到建安九年的那个夏季。
那一年的夏天,与今年一般炎热。
那时正值袁绍新死,袁氏兄弟内乱,武帝曹操见河北有机可乘,便倾尽中原之兵北上,意欲一举拿下邺城。
可河北忠臣多,能臣也不少。
当年守备邺城的,正是袁氏忠臣审配。
哪怕当年的曹军实力如何雄厚,但在审配的见招拆招下,武帝还是一直拿不下邺城。
当时的情况,与现在可谓是十分相似了。
在这种情况下,武帝只能想出了决堤漳河,水淹邺城的计策。
只是不如许多当世人所知的那般,当年武帝水淹邺城的计划只能说算是成功了一半。
倒不是曹操不肯下功夫挖掘河道,实在是邺城的城墙太过坚厚,漳河的水并未直接冲破邺城的城墙。
当年的实际情况其实是,滔滔漳水在己方大军的引导下,将邺城围了个水泄不通,直接断绝了城内军民求生的希望。
借助这一点,才有后来的审荣开城献降一事。
邺城大战时,正是曹真初次领兵的时候,那时候在现场纵观曹操全场布局的他,自是对当年的情形了解甚深。
可是正因为了解甚深,曹真将当年的情况代入到当下,他就很快发现了一点不对。
“当年袁绍新死,袁绍、袁谭互相争权夺利,引得河北人心动荡,再加上漳水围城,这才致使有人反正投诚。
可南郑之局势,与邺城却大不相同。
糜旸战功赫赫,在逆汉威望卓着,加之他又是逆汉表拜的梁州牧,名义在他。
有他在南郑一日,纵使我军重施当年手段,恐南郑城内亦无人会出城投降。”
曹真的这一点担忧是很对的。
审配当年能力再高,却终究风评不佳,加之又是以人臣的身份镇守邺城。
但糜旸却不同了,不止二人之间的威望不可相比,就连身份也截然不同。
梁州牧,本质上就是梁州的主人,有他在,南郑的军民岂是那么容易投降的?
曹真用疑惑的目光看向刘晔,想他为自己解除这个疑虑。
刘晔在看到曹真疑惑的目光后,眼神中流露出自信的神色。
“当年武帝不能以漳水破邺城,实乃邺城城墙过于坚厚,可似邺城这般坚城,天下间又有几座?
唯洛阳、长安等寥寥可比也。”
刘晔此话一出,曹真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当年袁氏四世三公,气吞四海,加之河北富庶天下第一,才能将邺城修建的那般固若金汤。
但南郑虽是梁州治所,其城防坚硬程度,又岂能与邺城相比?
刘晔见他的话引起曹真的共鸣,便又继续说道:
“另外漳水虽流经邺城,然无论流量、河道宽广皆不能与汉水相比。
汉水一经汹涌之威势,大将军难道忘记了吗?
更何况,南郑城外尚有褒水可施用。”
刘晔的分析再度让曹真点头。
刘晔话中所说的汉水汹涌之威势,指的便是当年关羽借助汉水水淹七军之事。
经那一战后,天下人谁不知道,汉水要是汹涌起来,是一点都不比长江弱的?
说完这点分析后,刘晔又为他的计策上了一道保险。
“当下时月即将步入五月,而至五月开始,便是汉中的雨季。
雨季一来,汉、褒水量势必暴涨,到那时我军再决堤淹城,必能起到事半功倍之效。”
当刘晔说完这句话后,曹真已经激动地站起身来。
古往今来,以水攻城之策虽然凶险,但也不乏名将采用。
如当年白起水淹郢都,使郢都附近千里尽成一片泽国,而以城坚闻名天下的郢都,也轻而易举被秦军攻下。
除去这个事例之外,哪怕是当世也不乏有以水攻破城的战例。
可以这么说,只要水攻破城有着可行性,那么这个战术几乎对任何坚城,都有着毁灭性的打击。
而当下水攻南郑的可行性,刘晔不是讲述的很清楚了吗?
曹真高兴地在座位周围来回踱步,若真能凭借此计拿下南郑,斩杀糜旸,于他个人复仇是小,对整个大魏来说,那才是有着泼天的好处。
片刻后,曹真强制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直接来到刘晔身前对着他一拜道:
“子扬高见。
接下来我军该如何做,还望子扬指教。”
作为魏军的主帅,曹真在评估完刘晔的计策有可行之处后,接下来便是询问刘晔具体的步骤了。
而为了能顺利达成心中的目标,曹真这一刻的姿态放的不可谓不低。
见曹真向自己行礼,饶是刘晔也不禁惊了一下。
他连忙起身避开曹真的行礼,然后将曹真扶起道:“晔乃大魏之臣,自当为大魏殚精竭虑,又何来指教一说。”
在说完这句话后,刘晔便对着曹真继续言道:
“此计虽妙,却耗时颇长,接下来还请大将军做两件事。”
“子扬请讲。”
“第一件事便是:大将军在接下来的时日中,应当如往常一般,对南郑发起进攻。
这一来可短暂麻痹敌军,二来亦可为我军接下来所做的事提前做准备。
第二件事便是:当下土山已经对南郑构不成威胁,大将军不如抽调大量民夫前去汉水、褒水河道处开挖堤坝,为后续的水淹南郑做准备。
然后另派一部分军士,在南郑外开挖宽数丈,深数丈的壕沟,四面壕沟皆预留出一条宽阔的河道,以为将来接引汉、褒河水之用。”
听完刘晔说的两件事后,曹真立刻就应允下来。
至于刘晔所说的耗时颇长这一点,曹真却不怎么在意。
当世攻城战常常耗时颇久,只要能成功夺下南郑,时间他有的是。
应允过刘晔之后,心情大好的曹真又开始犯了老毛病。
“待我军拿下南郑之日,孤必亲自上表为子扬请功,到那时封侯拜卿,俱不在话下。”
可是听到曹真的这句话后,刘晔却没有如旁人一般欣喜。
他对着曹真请求道:“晔今日献计皆是出于一片公心,不求来日高官厚禄,若大将军体恤下臣的话,还望不要向世人透露,这一计乃是臣所献。”
刘晔的婉拒让曹真眯起了眼睛。
历经世事的曹真又岂会不知道,刘晔是为何会婉拒,原因绝不是他说的那般“不求高官厚禄”。
要真是如此,刘晔当年投奔先帝为何?
刘晔之所以会婉拒,无非是觉得水攻之计太过毒辣,他不想担这污名而已。
只是哪怕猜出了刘晔的心思,曹真也没有太过在意。
曹真的性格与曹操颇为相似,他会重用名士,但对名士也谈不上信任,这缘于他们都知道当世的名士,大多都是表里不一之辈。
见怪不怪罢了。
况且对于曹真来说,只要能成功拿下南郑,那么他是不担心名声受污的。
屠城的命令都敢下,还怕这个吗?
心知肚明的曹真应允了刘晔的请求,曹真的应允让刘晔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
在心中的隐忧消失后,刘晔转而又期待起雨季的到来。
这时刘晔又不禁如往日一般心中暗问一句:
“面对这一计,你又该如何招架呢?”
...
“啪”得一声,糜旸将手中的快子重重敲击在食桉上,然后他便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
“纵尔缚楼至天,我会穿城取尔”。
这是什么高王发言?
不过设身处地地想一下,面对汉军今日的手段,哪怕所处的时空不同,但曹真发出与高欢类似的愤慨,那也算是情有可原。
只是理解归理解,却不妨碍糜旸大笑。
虽然不能直接出城清点魏军今日的战损,但想来魏军今日损伤定然不小。
况且经今日一战后,料来魏军也不会很快发起进攻,这无疑又为他争取到一些时间。
这怎么能让糜旸不感到开心呢?
与糜旸一般大笑的,还有在座与他一同用餐的法邈、吕乂、魏延几人。
法邈等人既是笑曹真的愤慨,亦是笑糜旸的机智。
今日之前,谁又能想到糜旸会想出缚楼增高的办法,破解魏军的攻势呢?
由于心情不错,堂内几人用餐的速度都十分快。
待用完餐后,糜旸命人撤掉餐具,而后再让人在地上铺上地图,他就这么与几位心腹围坐在地图上开始商议起下一步的计划。
嘲笑敌人是必须的,这也是提升己方军心的一种方式。
但居安思危,糜旸也不会因为一时的小胜,就对城外的魏军掉以轻心。
在细致的地图上,性格直爽的魏延当先问糜旸道:“大将军,按时日推算,若一切顺利的话,之前城内的信使应当到达剑阁了。
就是不知陛下与丞相,会对大将军的计策做出何种处置。”
在场的既都是糜旸信得过的心腹,那自然都知道糜旸之前派出信使是为了何事。
而这件事虽然没有外露,但却一直牵挂在众人的心中。
毕竟死守南郑肯定是行不通的,要想破局,唯有从局外引入新生力量。
可魏延没有发现,当他问出这句话后,他周围的几人笑意顷刻间都消失不见。
就连糜旸的脸色也变得略微有些暗澹。
糜旸等人有此表现,实在是他们心中对这件事,也没有一定的把握。
旁的不说,就说派出的那些信使,能否顺利到达剑阁还是一回事。
而就算刘备与诸葛亮得知了他的计策,但大军奇袭定军山一事,又岂是那么容易的呢?
这件事若能完成,可以一举扭转当下的战局,可在完成的过程中,实在有着太多艰难险阻了。
就在众人沉默,魏延不解的时候,堂外突然出现了两位身影。
这两位身影,一为美妇,一位粉凋玉琢的孩童。
在糜旸商议军机的时候,还敢擅自出现在堂外的,肯定是糜旸的至亲之人。
那美妇正是糜旸妻子关嫣,而那粉凋玉琢的孩童,却正是糜旸的嫡长子糜澄。
见到妻子与儿子出现后,糜旸的脸上下意识地浮现出笑意。
更让糜旸感到开心的是,刚学会走路不久的小糜澄,正用他粉嫩的小手端着一个小碗,朝着他踉踉跄跄的跑来。
在关嫣进入堂内后,她便笑着指着小糜澄解释说:“妾今日弄了一些解暑的汤水,他见了非要端来一些给夫君尝尝。”
关嫣的解释,让堂内众人都知道了她二人到来的缘由。
而小糜澄的孝心,也引得堂内几人除魏延外,嘴角都露出笑意。
好似小糜澄的到来,一扫而空了他们心中的担忧。
这也正常,糜旸是他们的主君,作为糜旸嫡长子的小糜澄,将来肯定是要继承糜旸的一切尊荣的。
他们这辈人跟着糜旸打天下,他们的下一辈很大可能也会继续依附在小糜澄的周围。
哪怕将来小糜澄不会是他们的主君,但彼此后代之间的渊源或者说利益,却早已经分割不清。
在这种心态下,小糜澄越有出息,他们就越是开心。
当世有没有出息,不就是从孝一字看起吗?
法邈等人见小糜澄朝着糜旸跑去,他们连忙错开一个身位,让小糜澄入内。
而小糜澄的孝心,也让糜旸这个人父,大感欣慰。
可是可能是刚学会走路不久,小糜澄的脚步并不踏实,再加上心急,小糜澄在即将走到糜旸身前后,不小心摔了一跤。
这一跤连带着他手中的小碗中的汤水直接倒在了地图上。
很快地,地图上那象征着“南郑”的地方,便被那解暑的汤水彻底浸湿。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任谁都没有想到。
更让众人没想到的是,在看到身前的“南郑”被水浸湿后,糜旸的眉头直接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