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官之责乃是风闻奏事,喝酒啊说,他们说话不需要有谱,也不需要为自己说的话负责,咬上谁谁就倒霉。
在大周,按照惯例,无论弹劾的有理无理,官员一旦被弹劾,都要放下手头的一切政务,停职在家,等候朝廷的旨意。
这就是避位待劾。
而像卫辰这种遭遇了十七道夺命连环弹劾的情况,不仅要避位待劾,还要主动上表向天子请辞。
未来岳父盛纮的意思,是让卫辰先上书辞官,表示自己已经认识到了错误,请言官大爷们手下留情。
这样一来,官家也有理由对卫辰从轻处罚,说不定最后罚卫辰几个月的俸禄,就轻轻放过了。
不过,卫辰担心的是,就算自己主动上书认错,言官们也不会放过自己。
卫辰看得很清楚,此次言官们之所以群起弹劾卫辰,所谓的“以鬼神之事蛊惑君王”,不过只是个由头罢了。
真正的原因,还是卫辰为官后升迁过速、锋芒太盛,惹来了太多人的不满。
从翰林修撰被选为经延展书官,又因功升迁为詹事左中允,短短数月间,卫辰就走完了普通翰林需要至少三五年才能走完的路。
要知道,和卫辰同榜的进士,如盛长柏这样的庶吉士还在翰林院见习,二甲在京观政,三甲更是老远在外地当官,而卫辰却已然直升正六品京官。
正六品是什么级别?
在地方,正六品可以担任一府通判,三年前的盛纮,职位便是扬州府通判。
并且,卫辰还是正六品的京官,并且是京官中最为尊贵的翰林官。一旦外放,即便是平调,也最少是正五品起步。
这也就意味着,卫辰如今的级别比三年前盛纮还要高出整整两级,而卫辰的年纪却和盛纮的儿子盛长枫相差仿佛。
由此也可以看出,卫辰为官后升迁的速度究竟是多么的惊人。
除了飞一般的升迁速度外,卫辰还备受天子信重,更是在天下瞩目的立储之事中起到了极为关键的作用。
这三样之中,但凡能占到一样,就足以令官员觉得自己祖坟冒了青烟。
而卫辰却是三样全占了。
如此迅勐的势头,便是用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来形容也不为过。
偏偏卫辰只是一个授官刚满三个月的官场新丁。
年轻,意味着卫辰的未来有着无限的可能,可同样也意味着卫辰资历不足,根基浅薄。
而如今,这一隐患终于爆发了。
卫辰以仙人托梦之说劝谏天子,其结果固然是好的,但过程中使用的手段却是有待商榷。
毕竟士大夫讲究敬鬼神而远之,言官们也正是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宣泄自己对于卫辰这个“幸进之臣”长久以来积攒的不满。
按照卫辰的推断,就算自己主动服软,上书向言官们认错,他们也决不会善罢甘休。
既然如此,与其白白委屈自己,还不如和这些言官们正面硬刚一波。
即便最后很有可能会输,可那又如何?大不了就是被贬出京嘛!
卫辰还巴不得如此呢!
不要忘记,为了请卫辰“演戏”,韩章可还欠着卫辰一个大人情呢。
真要被贬出京了,卫辰就去找韩章,让他把自己安排去禹州,两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总之,卫辰现在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正好可以撸起袖子和言官们大战一场,先打出自己的威名,再主动请辞,高高兴兴地去禹州上任。
省的以后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欺负到自己头上。
说实话,卫辰虽然对此次的弹劾早有预料,可心里终归是憋着一股不平之气。
做事做的好好的,莫名其妙就被弹劾,谁心里能乐意?
何况卫辰此次成功劝谏赵真立储,完成了众多大臣都没能完成的壮举,无论是对朝廷还是社稷,都是妥妥的有功之臣。
结果还是遭受到言官们有如连珠炮一般无休止的弹劾。
卫辰又岂能咽下这口气?
能立功怎么了,升官升的快怎么了,受天子看重又怎么了?
吃你家大米饭了么?
你们看我不顺眼是吧,我今天还就非要和你斗上一斗!
言官们在朝堂上安身立命靠的是什么?不就是一张嘴一支笔么。
卫辰现在停职在家,当然不可能和言官们在朝堂上对骂,只能通过上呈奏章隔空交锋。
论起这笔杆子上的功夫,卫辰出道以来,可还从来没有怕过谁!
卫辰主意既定,当下便直接去往书房,滴水入砚,又取来一锭徽墨徐徐研磨。
重按轻推,远行近折。
卫辰一边研墨,一边在心底构思用于自辩的奏章内容。
不多时,墨锭化开,乌黑浓稠,卫辰对这篇奏章如何写也已是胸有成竹。
卫辰只觉自己文思有如泉涌,滔滔不绝,当下提笔蘸墨,运笔如飞。
“臣以险衅,夙遭闵凶,行年七岁,怙恃俱失。臣虽自幼托身邻舍,家贫如洗,然未泯向学之志,寒暑不歇,莹窗苦读。七岁发蒙,十岁治经,十一入府学,十四举孝廉,十五状元及第,承蒙陛下简拔为翰林……”
尽管卫辰上书是为了自辩,可按照奏章的格式,必须先自述,再自辩。
于是奏章的前半部分,卫辰将自己的求学经历与为官仕途娓娓道来,语言平实而真挚。
这一段落到纸上,不过寥寥几行字,却是卫辰五年来的亲身经历。
回忆起种种往事,卫辰也是不胜唏嘘,将这一段写得情真意切,催人泪下。
生平自述写完,接下来就是自辩的部分,书写前半部分奏章时积蓄的情绪,至此如决堤一般宣泄而出。
卫辰承认自己在劝谏天子立储的过程中出现了道德上的污点(指在皇帝面前装神弄鬼),也预料到了自己可能会遭受弹劾。
但只要自己的所作所为能够有益于苍生社稷,卫辰就不会计较个人的得失。
即便一切重来一次,卫辰也依然会义无反顾地这样做,并且坚信自己无愧于心。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臣但愿阖棺之时,足以此言迹平生……”
卫府的书房中,灯火摇曳,一片静谧,唯有笔尖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卫辰悬腕运笔,笔走龙蛇,几乎是文不加点,一气呵成,将自己数日来的愤满与委屈尽数诉于纸上。
翌日。
午朝过后,卫辰来到了朝廷主管奏章往来的通政司,递呈自己已经写好的奏章,随后扬长而去。
众目睽睽之下,卫辰亲自前往通政司投递奏章的消息,很快就被传得沸沸扬扬。
而当通政司将这篇名为“陈情表”的奏章公之于众后,更是有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堂上下皆为之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