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师傅的声音很虚弱，但是每一个字都如尖刺一样扎在李惜阳心上。
“我…没救了…但是…晓晓…不能没有妈妈。”
“医…医生…求你…帮…我…”
说完，霍师傅就张嘴吐出一口鲜血，整个脑袋就重重的砸在了床上。
【大脑：主人自动放弃生存的机会，除心肺系统以外，所有的器官都将陆续关闭…】
【感谢各位兄弟们，数十年精诚合作…】
【江湖路远，咱们后会无期…】
看清器官的对话，李惜阳愣住了。
他从没见过一个病人的死心那么坚决。
这时手机再次响起。
“爸爸，爸爸…”
“老公，你怎么样了，能听到我说话吗…”
电话另一头传来母女俩悲痛惶恐的哭声。
“爸爸，你说话啊，晓晓马上就到了…”
“老公，你可不能丢下我们，一定要坚持住啊…”
病床上，霍师傅竟奇迹般的再次有了动静。
他用力的想要睁开眼睛，但是很累，很虚弱。
“老…老婆，以…后不能陪你了，对…不起…”
“照…顾好…自己…还…有晓晓…”
“你胡说什么呢，你说过要照顾我和晓晓一辈子，你不能说话不算话啊…”
“老公，你说话啊。”
“老公，你怎么了…”
“爸爸，爸爸…”
电话另一头，郑小雨大喊，“李医生，霍师傅怎么样了？！”
片刻沉默之后，李惜阳沙哑的声音响起，“我会拖到你们赶来！”
他没直接说霍师傅的情况，只这一句，却让所有人的心都跌落到了谷底。
“老公…”
女人双手捂着嘴巴，心痛到无法呼吸。
“爸爸…”
晓晓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可恶！”
郑小雨咬牙，然后一脚油门直接穿过一个红灯。
五分钟后，
“到了，快下车。”
郑小雨带着晓晓母女穿过急诊大厅，直奔3号抢救室。
大门一开，就看见李惜阳正跪在病床上拼命的做着心肺复苏。
而在他身下的，霍师傅全身早已被鲜血浸透。
说是一个血人也不为过。
侧头看见三人进来，李惜阳仍然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
至少…要让他们有个告别吧！
！
“老公…”
“爸爸…”
晓晓和妈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疯狂的向病床跑去。
“老公，你醒醒啊，我来了，晓晓也来了，你快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啊！”
“爸爸，你不要睡，晓晓害怕…”
终于，男人一声呻吟，手指也动了两下。
李惜阳这才停止心肺复苏，翻身下了床。
然后将霍师傅的遗嘱告诉母女二人。
女人崩溃大哭，“霍明远，你个没良心的东西，谁要你的肺，谁要你的肺啊！
”
“你不在了，我还要怎么活啊！
”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好好活下去啊！
”
女人嘶声哭喊，令人心头阵痛。
“老…老婆…”
霍师傅动了动手指，艰难的开口。
“老公，你醒了，太好了！”
“爸爸，我是晓晓！”
晓晓不顾爸爸浑身鲜血，直接眼泪汪汪的扑了上去。
此刻霍师傅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粘稠的污血像是将他的眼皮死死的黏住了一样。
“老婆，答…应我，好好活着，好好…照顾晓晓长大…”
“爸爸你看，晓晓的牙齿掉了，你不是说要一起把晓晓的牙齿扔到房顶上吗，你赶快好起来，咱们一起去扔好不好…”
晓晓不停地抹着眼泪，手里还捧着一颗牙齿。
这是她今晚吃糖的时候弄掉的，偷偷藏起来准备等爸爸下班回家给他一个惊喜。
“呜呜呜，爸爸你快看啊！”
霍师傅艰难的动了动手指，晓晓赶忙把牙齿放到了爸爸的手上。
慢慢合拢手掌，将牙齿攥在手心。
霍师傅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
“晓…晓，长大了…”
说完，心电仪停止了工作。
“死亡时间，22点03分！”
李惜阳低沉的声音的在抢救室内响起。
“不，不，老公你要死，你要离开我们啊…”
“爸爸，你不要睡，你快醒醒看看晓晓啊…”
母女二人趴在霍师傅身上痛声大哭。
……
急诊科会议室。
赵海、张洁、郑小雨、李惜阳，就连黄平也匆匆赶了回来。
五个人坐在房间里，气氛一片压抑和沉闷。
首先，张洁开口了，“肺移植手术的难度不用多说，双肺移植就更加凶险，我建议让胸外科，呼吸科等相关科室联合到位。”
黄平摇头一叹，“胸外科下午就已经解散了，呼吸科那些人根本做不了这种手术！”
赵海也道，“咱们仁和这么多年一共也只做过7例肺移植，其中失败了4例，手术难度实在太大了！”
赵海一开口，就让所有人意识到了严重性。
有数据统计，每年全世界完成肺移植将近3000余例，国内医生仅能做到100例！
肺移植手术的操作十分困难，可窥一斑。
肺移植是顶尖的胸外科手术，
1963年，美国密西西比大学的詹姆斯哈代医生完成了世界上第一例人类肺移植。
可是在之后的30年里，后来者只进行了40多例的尝试，但均没有成功。
直到九十年代，加拿大多伦多总院成功的为一例肺纤维化病人实施了单肺移植，患者生存了六年半，这才是现代肺移植的开端。
30年的相对停滞，足见肺移植探索初期的艰难。
实际上移植手术患者本身身体因素，以及手术时机的把握，十分关键。
就国内患者而言，通常都是到了非常晚期才考虑去做肺移植。
因此，导致错过最佳时机。
二就是相对于其他器官，肺组织更容易受到损伤，在外伤等原因致死的肺源供者中，常伴随肺挫伤、误吸、感染、急性呼吸窘迫综合症等伤害。
脑死亡后还会继发神经元性肺水肿，因此供肺利用率不高，仅为肾脏利用率的1/5。
所以如何扩大供肺来源，提高供肺利用率，就成为了全球肺移植领域最急需解决的问题。
另外，供体的缺血时间要求非常短。
供体在移植前维护过程中要求较高，与其他移植器官的维护策略有一定的偏差。
肺移植的缺血时间要求更短，保鲜期只有六个小时，较长的缺血时间将导致供肺质量下降，进而影响肺移植效果。
然后是术中及术后感染因素，与其他脏器移植不同，心脏、肾脏、肝脏移植后，这些移植后的器官都是内在器官，在血液循环和整体免疫保护之内，
而肺移植后，供体肺和大气直接相通，外界的微生物以及供体肺本身定制的微生物，造成移植肺的感染几率增加，
同时由于免疫抑制剂的作用，也增加了肺部感染的风险，包括肺部细菌感染、真菌感染的。
总之，移植手术中的低免疫状态下的疑难感染，给患者的生存带来了巨大的挑战。
最后就是手术本身的难度，非常大。
要求具备肺移植资质的专业医生才能动手，然而这类医生在国内非常稀少。
因为心肺是相连的，很多病人肺衰竭的同时会引起心脏功能。
所以每一位肺移植术者，都必须是胸外顶级专家。
总之，肺移植可以说是所有器官移植中最难、风险最大的一种。
赵海又补充道，“晓晓妈妈受到了巨大的精神冲击，必然导致病人进一步恶化，你们看她的CT，肺门纤维化、钙化极其严重，整个肺部都快粘在胸壁上了。”
这种咱们根本没人能做。
还是帮她转院吧，
“至少…不能让霍师傅白死啊！”
郑小雨身子一颤，
她伤心难过，她不甘心，
但赵海说的没错，肺移植真的没有那么简单，绝对不能辜负霍师傅最后的信念。
要不？
“交给三院吧！”
据说三院光上半年就完成了20例肺移植手术，交给他们，晓晓和她妈妈才有希望。
众人相视一眼，点了点头。
虽然彼此都能看出对方眼中的无奈和悲哀。
毕竟把病人交给其他医院，没有比这个更悲哀的事情了。
而且又是和他们那么熟，那么信任他们的病人。
但是，
终究还是要为病人的生命安全考虑。
“就这样吧，我去找病人谈！”
黄平作为急诊最老的医生，也是主动把这个棘手的活揽在了自己身上。
就在这时，
房间里一道声音响起，
“用不着转院，这个手术我可以做！”
众人望去，是一直不曾说话的李惜阳。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惜阳的身上。
赵海皱眉，“李医生，你的本事我听说了，但这可是难度极高的肺移植手术啊。”
就是被心肺领域的专家也不敢说是能百分百成功的！
你确定自己能做到？
李惜阳点头，并且目光严肃的说道，“我不会拿自己的职业开玩笑，更不会拿病人的生命开玩笑！”
“可是…”
赵海还想再说，李惜阳直接打断，“肺不同于肝、肾等实体器官，它是一个空腔脏器，最安全的冷缺血保存时限只有4个小时，
而且易发生严重的缺血再灌注损伤，可能导致早期移植肺水肿，甚至肺功能丧失。
你计算过从仁和到三院路上要多久吗？
术前准备又要多久？
你能确定这个过程中肺源不二次损伤吗？”
赵海哑口无言。
霍师傅本来就是死于车祸，肺部难保不受到损伤，如果路上在耽搁了时间，很可能没等到三院，肺功能就没了。
李惜阳沉声道，“这是霍师傅最后的遗志，我来帮他完成！”
这话一落，郑小雨立刻道，“李医生，我相信你！”
黄平三人对视一眼，也都纷纷点头。
“那就拜托李医生了。”
“李医生，你需要什么特殊的设备吗？”
李惜阳想了想快速道，“用40%福尔马林熏蒸空气消毒两间手术室，一间用于修整供体肺，一间用于肺移植手术。
除准备一套常规的肺叶切除器械和敷料外，另准备刨冰器械1套用于修供肺时刨冰，
无菌冰块6盒。用带盖铝方盒盛1000 ml生理盐水，外包无菌包布放入冰箱冷冻，
4℃生理盐水15瓶，每瓶500 ml，
4/0 prolene线20根，带双针，
主动脉阻断钳2把，
侧壁钳4把，
体外循环插管器械1套，
除颤器1台，
……”
随着李惜阳快速说出一个又一个器械名，几人难掩彼此眼中的震惊。
一开始他们还以为李惜阳是意气用事，但现在看来他也许真的能做到呢。
张洁激动地快速记下一个又一个设备，不敢有一点遗漏。
“李医生，还需要别的吗？”
李惜阳点头，不过这东西一般医院可能没有。
“是什么？”
“ECMO！”
ECMO，又叫体外膜肺氧合，被称为心肺移植救命神器。
李惜阳说完，就看对面几人笑了起来。
“李医生啊，你放心，这ECMO啊我们急诊就有！”
“哦？”
李惜阳愣了一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体外膜肺氧合，代表了一个医院，甚至一个地区、一个国家的危重症急救水平的一门技术。
只有国内为数不多的几家超一流医院才有。
郑小雨看出李惜阳的疑惑，笑着道，“李医生，难道你不知道咱们仁和现在的老板是谁吗？”
李惜阳怔了一下，然后快速反应过来。
先锋公司靠卖医疗器械发家，他旗下的医院怎么可能少得了设备呢。
现在的仁和虽然人员配备上是惨了点，但是器械设备上要说帝都第二，也就没人敢说第一。
体外膜肺氧合的核心部分是膜肺（人工肺）和血泵（人工心脏），
可以对重症心肺功能衰竭患者进行长时间心肺支持，为危重症的抢救赢得宝贵的时间。
其原理是将体内的静脉血引出体外，经过特殊材质人工心肺旁路氧合后注入病人动脉或静脉系统，起到部分心肺替代作用，维持人体脏器组织氧合血供。
好，
有体外膜肺氧合，这台手术就成功了一半！
“李医生，那你有具体的手术方案吗？”
李惜阳点了点头道，“我准备做序贯式双肺移植！”
通常情况下，肺移植手术有5种。
一，心肺联合移植，指一次把心肺都换掉，气道可在气管处吻合，或双侧支气管分别吻合。
二，整块双侧肺移植，在体外循环下从气管处切下双侧肺组织，再把好肺移植上去，不过一般多用于孩童手术上，成人不常用。
三，单肺移植，这是现在用得较多的肺移植方式，但大部份不用体外循环。
四，肺叶或缩小体积的肺移植，一般指父母或亲友用活体肺叶作为全肺移植给小孩，也可用脑死亡者供肺。
最后，就是序贯是双侧肺移植，实质上就是对同一个患者一次做两个单肺移植术。
这种术式可以减少气道并发症，降低术后感染的可能性。
黄平眼睛一亮，“帝都肺移植中心好像就用的这个术式！”
李惜阳点了点头，“这种术式是目前的双侧肺移植中最常用，也是发展最成熟的术式。
众人更加信服李惜阳了。
不过，
“你打算一个人同时做两台手术吗？”
通常情况下，都是两组术者团队分别负责肺源供体和受体的手术。
因为任何一台手术，都可能耗费上十几个小时。
一台一台来的话，肺源极大可能已经失活。
李惜阳问黄平四人，“你们能做吗？”
四人相视一眼，皆是苦笑。
这种手术他们此前根本没碰过。
再说了哪，有器官移植手术会交给急诊做的！
李惜阳微微皱眉，霍师傅因为车祸，主动脉严重损伤，更有多出胸内出血。
时间紧迫，他们也没时间去仔细查看肺部损伤情况，
但要说一点没有，显然是不可能的。
这种情况下，给他的时间就更紧迫了。
但晓晓妈妈的情况更加糟糕，一旦错失了这次机会，可能再也等不到下一个肺源了。
“这样吧，我来做供肺的切除，郑医生负责对晓晓妈妈紧急开胸，其它的什么都不要做，等我到了再进行患者的肺部切除手术。”
郑医生点头，“我是没问题，可你一个人能行吗？”
连续两台手术，这可是极大的体力考验。
而且几人还不知道，李惜阳才刚刚完成一台难度极高的断肢再植。
否则绝对不敢让李惜阳硬上。
……
很快，霍师傅的遗体被推进了手术室。
晓晓妈妈那边的心理工作也已经被郑小雨和几个护士做好了。
她同意接受再移植，因为这是老公最后的执念。
同时，她比任何人都想要活下去，因为还有晓晓，无论如何她都要坚强。
随后郑小雨陪着晓晓妈妈去做了心导管检查，以及冠动脉造影，然后被推进了隔壁手术间。
黄平三人也进了手术室，各自忙碌着术前准备。
李惜阳则站在手术区隔窗前，静静的看着急诊大厅。
此时已是深夜，医院的走廊里没什么人，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孤零零的坐在椅子上，眼睛哭肿了。
小小的身子蜷缩在一起，无助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悲伤。
她还这么小，不该被命运这样对待。
攥了攥掌心中的糖果，李惜阳转身走进了手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