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幸松的情绪松动,秀忠必须极力克制住自己,以防发生父子当场相认的场面。
“这是名匠清光打造的珍品,希望它能为你带来武运和康健,回到清远城后也要好好努力啊。”
此时两人内心纵有千言万语,却亦由于背负太多顾忌而相对无言,只能默默地注视着彼此。
这是自己睽违了十二年才得以初见的儿子啊!
虽为庶子,却也流着自己的血脉,只是今日一别,不晓得还要间隔多久才能再见面了。
秀忠心中这一感叹,眼里泪水竟失序地夺眶而出。
这位向来以极佳的情绪掌控力为豪的大御所,终是在家光与四名幕臣面前淌下了男儿泪。
“回到高远城后,要好好听父亲教诲,他实在为培养你付出太多心血了。”
“幸松你要砥砺精进、勤于学问、钻研武艺,这样才能跟上时代的变化,往后……”
说到这里,秀忠终于不禁哽咽。
一旁安静注视着这场父子相见情景的家光,见状不由得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秀忠后背。
家光这轻轻一拍,却让秀忠感受到他那饱含了鼓励、支持、理解的立场表达。
于是秀忠波动的情绪,也为此渐渐得以舒缓。
“今后的时代,武家子弟除了精通武艺,还必须擅于学识、交际、风雅,如此才能更好地处理政务。幸松,你务必要牢这这一点。”
听着秀忠语重心长的叮嘱,感受到他含蓄的殷切关怀,一直竭力克制情绪的幸松刹那破防。
在他的凝望下,这位略显早熟的少年亦不由得情感毕露地淌下热泪。
“是,我一定谨遵大御所大人教诲!”
家光从幸松的表情里,判断出他一定还有很多话想说。
但最后这位少年却只简短地以一句最恰合时宜的礼节性话语,为这场交谈划下句点。
这少年与忠长不同,完全值得将他扶持起来,不但能够用以取代忠长的位置,同时也能在他日发挥出将军至亲的力量与作用。
——家光在心里暗自下了决定,对于这次会面安排所达到的结果,他可以说是满意之至。
“启禀大御所大人,幸松格外聪慧,小小年纪便已有大将之风,在家臣当中也甚有人望。”
体察到秀忠内心错综复杂的心情,正光体恤地多补充了一句,向他介绍幸松在高远城的情况。
“那是理所当然,他身上可是流着独一无二的名门血液,这样的孩子自然会天资聪慧。”
“谢大御所大人夸奖!”
“我没在夸奖你,我是……”
秀忠下意识地想矫正保科正光的话,但直到话语出口之后,他才发觉原来失言的是自己,于是又忙不迭地迅速改口。
“不,我夸赞的就是你。正光你……确实将幸松抚养得很好。”
似乎也为自己这前后矛盾的反应感到讶然,秀忠静默了好一阵子,才又对幸松开了口。
“待你元服后,将军他必定会提拔你的,所以幸松一定要争气啊。”
这时的幸松已经泣不成声,只得拼命地点着头。
这没有心机、犹如原玉般的质璞个性,深深地吸引了家光视线,他在幸松身上看到与忠长迥然相反的风貌,对这少年更是怜惜和疼爱不已。
这场睽违十二年的父子初见,最后以双方均声泪俱下的动情场景划下句点。
作为谋划并主导了这场相会的人,家光一直以安静守望的姿态,没过多介入与打扰他们相处。
秀忠离去后,家光却仍旧留了下来,并向在场的幕臣与正光温和地发出了一句暗示的话语。
“各位辛苦了,我还有几句话想和幸松说。”
他只是简短地这么点了一下,但是在场的其它人马上就领略到他言外之意,便纷纷俯身施礼后竞相退了出去。
于是偏殿里就只剩下他和幸松两个人了。
“对幸松来说,今天的登城想必很难忘吧?”
“是!这对我来说是毕生难忘的记忆!对将军大人的用心和关怀,幸松实在无以为报!”
“那便按大御所大人提点的,好好努力!我可是期待着,你在日后能成为我的左臂右膀啊。”
家光站了起来,一步步朝着幸松走过去,最后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笑着直勾勾地望向幸松。
“我一直,都期待有个心意相通的弟弟。今天见到你,忽然觉得人生里的这份缺憾被填上了。”
“将军大人……”
“今天这次相见并不是终点,相反,它只不过是个开始。幸松,期盼着和你的再次相会喔。”
家光在重新直起身体时,温柔地按了按幸松的肩膀,低头笑着再看了他一眼,方才缓步离开。
这份短暂的亲切与勉励,却在相触的瞬间在幸松心里刻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
当家光离开偏殿后,幸松慌忙转过身体,目不转睛地目送着他离去,直到他的身影彻底从自己眼中消失,幸松还舍不得错开视线。
这是家光幕政生涯里最成功的一次情感投资。
幸松在日后如他所期盼的成为一介大名,终其一生都在感念家光的扶持与关爱,就连幸松的子孙,直到幕末都是英勇守护幕府的中流柢柱。
三天后,家光来到大御台所部屋探望了病情加重的阿江与。
面对许久未见的长子,阿江与却连从床褥上直起身体相迎的意愿也欠奉,居然选择以卧床姿态面对前来探望的家光。
看到家光步入寝殿后,她甚至连一句招呼也不打,只是侧过身子澹漠地看着他持续向她走来。
“母亲脸色看起来很差……难道这些御医的药服过之后一点效果也没有么?”
面对阿江与的不加理睬,家光也没计较,径自在她床褥边坐了下来,顺手替她掖好被子。
“对了,不如让关口德过来为母亲诊断看看吧?他这医术与功底,我还是很信得过的。”
“关口德?这个御医不是你这一派的人吗?我只怕被他诊治后会病入膏肓啊。”
“母亲还是这么直接呀。就连我想要欺骗自己一下,认为我们母子之间还是有那么一点情分在的,你都要无情地戳破我这份幻想。”
“母亲?你何时把我当作母亲看待了?你何时听过我的意见了?你不一直在按着阿福蛊惑人心的那些建议来行事么?”
“看来母亲还是认为,我只有把将军之位让给忠长才算听话、才算孝顺。谢谢你依然这么直接,也算让我更确定了自己的行事并没有错。”
“你在说什么?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不过是想告诉你,我在三天前刚见了从高远城赶来的幸松,还聊得很开心而已。”
“幸、幸松……?!”
“是啊,就是先前阿福向你提到过的父亲私生子,他可是长成了一个仪表堂堂的少年呀。”
看着阿江与的脸瞬息变得煞白,家光温和地俯下身子,继续耐心地向她谈及对幸松的印象。
“幸松给我的感觉很温厚、很谦逊,和忠长那个从小就是个疯批恶魔的形象截然相反。”
“和他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却总算满足了我无法倾注的兄长之爱,我决定要好好栽培他。”
“我看父亲似乎也很喜欢他的样子,看来我这一番苦心没有白费啊,不晓得这算不算我对父亲尽到的一份孝心呢?”
家光只用了几句话,就令整个现场温度直线下坠,母子之间此时的相处氛围犹如凛冬般寒冷。
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从家光嘴里说出的每个字,都化为一柄柄利刃,从不同方位剜在阿江与心头,直让她的心淌出血来。
但家光要告诉她的话还没有说完。
看着她开始失序地喘气,他不动声色地再往她鲜血直流的心头,继续捅上更致命的两剑。
“母亲,真遗憾你没能见到幸松。他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少年,值得拥有一个充满光亮的未来。”
“我很期待幸松今后会成长为怎样的一个男子,到时候我必然会再安排他和父亲见上一面。”
阿江与瞪向家光的眼睛,鼓得似乎都快要蹦出眼眶。
她只觉得胸口闷得厉害,随即喷出一口黑血。
“你这孽子……这下你终、终于满意了吧?”她恨声问,“这才是你来探望我的真实意图,对不对?”
即使被她以敌视和仇恨的目光这样瞪着,家光平静的表情里依然寻觅不到半点变化。
“你觉得呢?母亲。”
他在抛下这句话后,便果断地站了起来,绝决地转身拉开纸门,继而反手重新关上纸门。
他显然已不想再多看她一眼。
听着家光的脚步声由近至远,一生好强的阿江与终于流出眼泪。
围绕德川幕府三代将军继位前后展开的历史,其实也等同于两个女人的斗争史。
其中胜出的女人在日后成为大奥总管,并被誊为“日本史上最强女性”,而另一个曾无比风光的女人,却即将在历史舞台上凄凉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