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家光所预料的一样,当土井在议事堂将忠直在领地的残暴行径禀报给秀忠后,向来对违例背德行为零容忍的秀忠,当场就沉下脸来。
当土井禀报完毕后,与他事前就已商议过的酒井无缝衔接地续上话题,再向秀忠进行了补充。
“将军大人,忠直大人已不止于心性狂乱,他在领地内的行径甚至可用残暴无度来形容。”
“他这一年来屠戮孕妇、残杀小姓都算常态了,现在北庄城的百姓和家臣都对此怨声载道。”
听着酒井忠世的补充,秀忠脸色越发沉重,由于事涉亲族,他沉思了半晌才作出回应。
但秀忠开口的第一句话,并不是极有主张地作出裁断,他反而更想要征求幕臣们的意见。
“那么,对忠直此等失智暴行,你们认为应该怎么处理?”
已然在幕政当中发挥重要作用的土井率先作出建言:“我原先想过先召见北庄城重臣到江户,将事情缘由与经过了解清楚,但后来又觉得这个举措太宽大了。”
“确实。”秀忠点了点头,甚为认可土井之言,“无论是将重臣召到江户,或派遣使者前往北庄城加以调查,看在其它大名眼里只会觉得幕府在蓄意包庇忠直。”
“不如,将忠直大人直接召到江户来,当面向将军大人解释事件缘由,如此可好?”
土井最后籍自己之口,说出了家光的决策,果然是知父莫如子,秀忠一下就认同了这项建议。
“甚好!那就这么做吧。”秀忠当机立断下达了指令,“立刻往北庄城派出使者,通知忠直马上起程到江户来见我!”
一切都按家光预判般地顺利进行,正当土井准备俯身领命时,一旁的正纯却忍不住发出建言。
“且慢!将军大人,此事我另有看法,不知可否容我一叙?”
“嗯,但说无妨。”
得到秀忠首肯以后,已经许久没在议政方面阐述建议的正纯,随即严肃地跪移到议事堂中央,以双拳支地、身体前俯的恭敬姿态,认真向秀忠陈述了建言。
“忠直大人是秀康公嫡子、也是将军大人侄子,而且还是胜姬大人丈夫,他可谓是亲藩大名里的亲藩大名!”
秀忠没有接话,只是认真地聆听着,这让久受忽略的正纯忽地产生了种自己还被重视的错觉。
于是他更加用心地向秀忠继续阐述着见解。
“对忠直大人追责或问罪,将会动摇幕府威信,也会在其它亲族群体里引发不好的反响,将军大人更会因此落下铁血无情的评价。”
“正纯,我并不认为问罪忠直会动摇幕府威信。相反,通过对忠直问责可以加强幕府公信力,让其它大名明白,即使亲藩大名触法也会与庶民同罪!”
“可忠直大人曾在大坂夏之阵一役里,拼死护过东照大权现大人周全,还望将军大人三思!”
听到正纯提到家康名讳的秀忠,眉眼间流露出微妙神情。
但沉浸在对家康缅怀间的正纯却没有发现,仍旧康慨激昂地陈述了下去。
“倘若东照大权现大人九泉之下有知,必定也不会赞同将军大人此举,请对忠直大人宽宏相待吧!”
秀忠沉吟了很长时间。
他静静地注视着正纯。
从他平静的脸上察觉不到明显的情绪变化,但正是这股捉摸不透,反倒让正纯变得紧张起来。
“东照大权现大人……不,父亲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如今执掌幕府的是我秀忠,难道直到今天你还没调整过来吗?正纯?”
议事堂的氛围顷刻间复杂了起来,老谋深算的正纯直至这时,才恍然发觉到自己正在失言。
虽然秀忠对于这名家康时期的宠臣,早就积聚了很多不满,却依然保存了他的颜面,只是当众节制地驳斥了他的建言。
“还有你莫忘了,父亲当初处罚忠辉时是何等绝烈无私!父亲不但褫夺了他所有领地,更勒令他从此长期蛰居!”
“有父亲的裁断珠玉在前,怎地我秀忠效彷便成了动摇幕府威信?!莫非正纯你一直是用双重标准来权衡我所有决策的?”
秀忠将表情和音调都控制得极好。
尽管他依然给了正纯体面的礼遇,但这两句重话所透露的心迹,却是让在场的每位重臣都听得清楚明了。
正纯自然也感受得格外鲜明,他方才还意兴昂扬的眼神,转瞬便暗沉了下去。
面对秀忠的责问,正纯更是一句话也答不出来,其实他内心深知此际纵然加以千百句辩解亦是无用,只得在众目睽睽下埋下了头。
然而正纯极力袒护的忠直,在北庄城接到使者传召之后,并没有应旨前往江户觐见。
在幕府一再催促下,他反而委派了正室胜姬带着嫡子仙千代,作为自己的代表前往江户去面见秀忠,这无疑是又一次轻怠了幕府的颜面。
秀忠的包容与忍耐显然已经到达极限,在将三女胜姬与外孙仙千代留在江户后,他又下令使者快马加鞭赶往北庄城,再次催促忠直前往江户觐见。
忠直的家老本多成重接待了使者,并向使者允诺将会尽全力说服忠直前往江户,接到回报的秀忠便耐心地等着他的到来。
但在十一月下旬,据报已经行进到关原的忠直,却临时紧急更改了行程,调整方向径自返回北庄城,这个消息在一天后便传到了江户城。
当秀忠得知忠直再次作出忤逆之举时,他正在中奥与家光悠然对弈,土井就在这时禀报了忠直擅自返回居城的消息。
手里拿着棋子、还在思索着要怎么走的秀忠,动作戛然停止,肢体一动不动地僵硬了片刻。
秀忠很少这么直白地显露过心迹,因而家光立即就判断出,父亲这次真正被触碰到逆鳞了。
家光以若无其事的反应,随即停下尚在进行中的对弈,和土井一道安静等待着秀忠的反应。
任籍对父亲的了解,家光并不认为秀忠这次还能对忠直的冒犯之举,保持澹然视之的姿态。
果不其然,僵立半晌后的秀忠刚回过神来,便怒不可遏地将手中的棋子往棋盘上重重一扣。
“这个人非但没有一点反省,反而处处在挑战我的耐心啊!”
“他是不是认为我就拿他没办法了?或者觉得我会一直这么忍耐下去?”
此刻时机正好,趁着秀忠震怒,家光极为自然地将话题导到了正纯之前在议事堂的行径上。
“听说正纯大人还为了袒护忠直大人,在议事堂公然借着爷爷名讳试图迫使父亲作出让步?”
“是啊,正纯一直都在以你爷爷属臣身份自居,真不晓得当他知道忠直又再抗命后会怎么想!”
“也许正纯大人还会觉得,正是父亲向忠直大人施加的沉重压力,才导致他中途萌发退意。像正纯大人这种自以为是的人,父亲不要理睬就是。”
“自以为是?家光你这个词形容得还真是贴切。正纯的自以为是远不止一丁半点,他现在是越来越自以为是了!”
家光不动声色便将秀忠的怒火,由忠直转到了正纯身上,父子俩此刻都对正纯充满反感之意。
但对家光而言,这只不过是他在隐忍和蛰伏多年后,对正纯发动凌厉攻势的一场开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