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康终于离开了轿子,心绪极度复杂地远眺着嫡孙为守护自己,连续奋勇阻击幸村军的敌兵。
不远处,是他那群为主君尽忠的近侍们,他们均已经英勇捐躯,还一并带走了敌兵的生命。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血腥味,家康目力所及之处皆是尸横遍野。
此刻家康身边除了竹千代、还有他自江户带来的两名小姓,及剑圣忠明以外,再无其它护卫。
家康亦曾浴血战场,但此刻74岁的他,却只能伫立原地,眼睁睁看着竹千代为他拼死而战。
家康当然为嫡孙的孝心与孤勇而感动,但站在天下人的高度,此刻他内心充斥的更多是茫然。
或者还有至为深刻的绝望。
在明媚阳光下,家康看着竹千代从血泊里一步步喘着粗气,走在返回自已身边的路途上。
竹千代身后紧随着忠明,两人均在拦截敌兵的死战里大获全胜。
此时家康突然迈步朝着倒在地上的一名近侍走了过去,俯身拾起了对方散落在地上的长剑。
他甩掉剑上的血液,用手帕拭去残留的脂肪,举剑迷惘地凝望着,满脸的感伤均是鲜明可见。
正走在回程里的竹千代蓦然脸色大变,调度了所有气力,拼尽全力朝着家康狂奔了过去。
无论忠明或光纲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忽然惊慌失措,只有信纲隐约意识到了什么,震惊地注视着家康背影,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
竹千代和信纲几乎是同一时间赶到家康身边,两人还来不及理顺呼吸,就一齐跪倒在地。
“万万不可!”竹千代抬头望向家康,哽咽着力谏,“夏战胜负未定,爷爷怎可有轻生之念?”
“哈哈哈,不愧是小狐狸,居然仅凭我举剑凝望,就猜透了我的心思。”家康故作从容地调笑,可笑容里俱是掩饰不住的落寞,“我身边几无近卫军把守……”
“真田幸村确实料事如神,也成功拖住了我们大军。想必没多久,他就将策马前来取我首级。”
“只是区区一名丰臣军师,怎么有资格取我性命?在此之前,我会切腹率先了结自身。而竹千代,你需在我切腹之后为我介错。”
【注·介错:为切腹自尽者,补充作斩首行为,以让切腹者更快死亡,免除痛苦折磨。】
“爷爷,请务必听小孙一言:此际仍有转机,绝对不至于要到切腹自尽之时!”
竹千代将泽天剑用力插在地上,由于太过焦急,他双眼一直憋着的泪珠终于夺眶而出。
“仍有转机?但眼下我方援军了无踪影,倒是敌军大将随时可能来袭。”家康喃喃地说,忽地重重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我绝不可被真田幸村斩杀。”
竹千代毅然将心一横,把所有关于辈分、地位、法度等束缚抛到九宵云外,冲家康大喊起来。
“难道爷爷这荣耀一生里,死里逃生的体验还少么?”
“本能寺之变后,为躲避明智光秀追杀,爷爷从界市绕了多少路才跑回冈崎城?”
“在那场‘尹贺返还’中,共有两百多名佣兵横死,然而爷爷还不是顽强地活到了身为天下人的现在?”
【注·尹贺返还:本能寺之变后,家康从界市经尹贺逃回冈崎城,用几天赶完200公里路程。】
竹千代的每一句话,不但强烈地震荡着家康的心,还触发了他脑海里关于当年“尹贺返还”的记忆,而每一副画面都激发着他的求生欲。
“竹千代……”他目光闪烁地看着眼前为自己泪流的嫡孙,“你这小子……”
“难道爷爷当年就没有切腹的念头吗?”竹千代的泪珠不断自脸颊淌落,“可正因为你当年没有放弃,今天我们德川家才能迎来创立幕府的无上荣光。”
“当年那么艰难都没放弃,如今胜利近在眼前,怎么爷爷反倒生起切腹自尽的念头了呢?”
在动情劝说之后,竹千代再补上了一记狠招,将家康最为在乎与介意的事情在此刻拎了出来。
“如果爷爷在这时切腹,天下将重归丰臣家之手。”
“从没打过仗的右府、终其一生都在享受大坂城奢迷的淀夫人,爷爷甘心将自己辛苦治理的天下,就这样让他们坐享其成么?”
这两句话触发了家康内心的执念,最终成为他放弃轻生念头的最大源动力。
对一生历经无数风雨、看过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如何逝去的家康来说,没有什么能比德川家的安泰永续、以及将天下权力的交由子孙传承更为重要。
倘若不是执着于此,他大可不必在74岁高龄这一年,还亲自督阵投身于大坂夏之阵。
竹千代也是深切洞悉到这份深层心理,才采取先动情、后直陈利弊的手法,通过极其精妙的转换,终于成功说服了家康。
家康掷下了手中的剑,缓步走到竹千代面前,颤颤伸出右手,抚弄着他的头发。
“你这小狐狸,成功地打消了我轻生的念头啊。”这只三河老狐狸感慨万分地笑了笑,“也是,上天当不会绝我,只要挺过来,没准下一刻就会出现转机。”
“一定、一定会有转机!”竹千代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却是喜极而泣,“只要我们捱过这关,胜利就将属于我们。”
“胜利……就将属于我们吗?”家康抿了抿嘴唇,将视线转向其它三名守护在旁的武士。
信纲、光纲与忠明皆已全然跪倒。
面对天下人家康意图切腹自尽的打算,他们皆被吓得不知所措,只能俯身拜倒以示劝阻。
“都是忠心之人,我家康此刻身边环绕的,皆是忠心之人呀!”
家康握紧拳头,仰天哈哈大笑起来,笑声虽然凄凉,却也透着意图与天命相拼的顽强与坚定。
“那好!我就依着小狐狸你的建言,和天命狠狠赌一把!”
“我就赌此战,真田幸村纵然再料事如神,也难以取下我家康首级!”
夏风将竹千代脸上泪痕吹干,他绽放出欣慰笑容,抬头崇敬地凝望着家康,拼命地点了点头。
“或许转机就在下一刻。爷爷,我们只管等待下一刻,很快一切就将会有所不同!”
竹千代说得异常坚定,连家康也稍觉愕然,然而尽管世事难料,他却选择了相信这名嫡孙。
大坂夏之阵里的生死与共,让他与竹千代紧密地相互依存,产生了难以割舍的羁绊。
在被幸村军冲入本阵、导致家康意图自尽,却被竹千代成功劝阻后,爷孙俩的羁绊更是巩固到任何人事物均无法动摇的程度!
当满是尸体与血泊的战场上,发生着如此温情一幕的同时,远在另一端的大坂城天守阁,淀夫人正在专注地对着女王螳螂木凋进行着祈祷。
她已经持续祈祷了很久。
直到双眼布满血丝、喉咙几近干涸,她仍在执着地轻声念着祷词。
“虫乃万物之灵,信女茶茶愿以生命为注,敬请神明庇佑我儿秀赖平安、永续丰臣辉煌。”
“亦衷心祈愿神明,为世间宏扬正道,令妄图夺取天下的家康终被野心反噬、亡于夏战。”
这两句话,她轻声念了一遍又一遍。
或许太过专注于祈祷的缘故,淀夫人竟没发现木凋在抖动,直到她察觉到异样时,眼前的女王螳螂木凋忽然消失了。
这一下将她吓得不轻。
对于这座承载了她所有心灵寄托的木凋,在如今双方进行终极对决时凭空消失,淀夫人只怕这是凶兆的预现。
“木凋……女王螳螂的木凋哪去了?”她惊慌地四下张望,“刚刚明明还摆在桌前的……”
“是你召唤了我吗?淀夫人。”
只听一个动听宛转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淀夫人惶惑地转过身去,却见一名绝色美人悠然直立于眼前。
她看上去已不再年少,正处在最绚烂的年纪,美得非常夺目、非常强悍、非常凌人。
这名绝色美人只是澹然地站立着,但那气场全开的十足威慑力,却已让淀夫人感受到了弥漫在整个房间里的压迫感。
“你是……”
“我是被你召唤而来的女王螳螂。”
“女王……螳螂?”
淀夫人震惊地双目圆睁。
虽然这是她这段时间以来日思夜想的祈愿,然而一旦成为现实,她依旧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看着淀夫人矛盾的反应,绝色美人反倒以长袖掩嘴失笑。
接着,绝色美人再以一双足以夺去九重樱绚美颜色的眼睛,就这般直挺挺地迎上了她的视线。
“夫人身上流有织田、浅井两家血脉,又尊为太阁毕生所爱、更是右府之母。如此尊贵之人诚心向我族祈愿,我定当鼎力相助。”
“真的么……”淀夫人渐渐回过身来,慌忙对着女王螳螂伏身行礼,“此际,德川联军正逼近大坂城,还请神明为我取下德川家康首级!”
“如你所愿。”绝色美人轻笑道。
她答允得相当干脆,步伐优美地走向房外廊道,夏风伴着阳光拂面而来,将她诗般长发拂起。
淀夫人一直注视着她。
淀夫人前一瞬才刚看到她长发随风舞动,下一刻却惊见她已站上防护栏,继而纵身跃了下去。
“神明!”
淀夫人惊呼,惶然直起身体朝着廊道外跑了过去。
跑至中途,却见一只庞然巨物从下方飞速凌空而起,吓得她拼命止住了脚步。
那是一只相当硕大的巨虫,有着螳螂身躯、然而却长着蝈蝈的头,光是身躯就挡住了天守阁的阳光,让这座天下第一高楼刹时笼罩在昏暗中。
巨虫每扇动翅膀,就会随即刮起遽风,它在被吓得瘫倒在地的淀夫人眼前盘绽了一圈,便势头凶勐地朝着天王寺方向飞去。
“这就是女王螳螂吗?”淀夫人瞠目结舌地自言自语,“她所飞往的方向是天王寺……神明终被我感动,要为我主持公道、取下家康首级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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