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恒走近他身前的的一张方桌。皱了皱眉头,向桌面伸出手指,但他立刻就将手缩了回去。房间的这个角落里没有灯烛,尽管有光线从别处照过来,仍旧无法清晰地看见汉子和这张桌子,眼前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
子恒感觉自己好像认识这个人。但这种感觉和其他所有的感觉一样模糊。他感觉那是个中年人,俊美,衣着华丽,与这乡下地方的客栈格格不入。他的衣服几乎是黑色的,织金锦的质地,在领口和袖口上镶有白色的滚边。他的坐姿僵硬,似乎会因为些微的动作而感到痛苦,所以不时会将一只手按在胸口上。他那双紧盯着子恒的黑眸,彷佛黑暗中两处灼灼发光的火苗。
“放弃什么?”子恒问。
“当然是那个。”汉子朝子恒腰间的战斧点点头。他的语气里带着惊讶,彷佛这是他们早已经开始的对话,一个再次被提起的争论。
子恒没有发觉战斧就在身边,他感觉不到它的重量。他伸手抚过半月形的斧刃和斧背的长钉。钢铁的感觉,真实的感觉,比眼前的任何东西都来得真实。甚至比他自己都要真实。子恒将手停在了腰侧,他要握住一些真实的东西。
“我也这么想过,”子恒说:“但我不能,现在还不能。”还不能?客栈在闪烁,低语声再次回响在他的脑海中。不!低语声消失了。
“不?”汉子在微笑,冰冷的邪笑。“你是个打铁的,娃娃。据我所知,也是个好人。你的手是为了铁锤而生的,不是战斧。你的职责是创造,不是杀戮。你该回头了,不要等到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子恒发现自己在点头:“是的。但我是缘起。”他知道这件事,但他以前从未亲口说出这样的话。
他心里确信这一点,虽然他说不出是为什么。
眨眼间,汉子的微笑开始扭曲,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笑容中,有某种力量存在
,冷酷的力量。
“改变事情的办法是有的,男孩。逃避宿命的办法同样存在。坐下来,我们谈谈这些事。”阴影在抖动、增强,朝子恒伸展过来。子恒向后退了一步,让自己身处较安全的距离。“我不这么认为。”
“至少跟我喝一杯吧!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过来,你将能把事情看得更清楚。”汉子推过来一只杯子,一只方才还不存在的杯子。这是一个白色的瓷杯,血红的酒一直盛满到杯沿。
子恒看着汉子的脸,即使以他锐利的视觉,环绕汉子的阴影还是阻挡了他的视线,就像退魔师的披风一样。黑暗依偎在汉子身边,彷佛正在爱抚热恋中的情人。汉子的眼中有着某种东西,某种子恒自认为能回忆起来的东西,如果他够努力去回忆的话。低语声又回来了。
“不。”他说。子恒是在对自己脑海中那低微的声音说话,但汉子的嘴因愤怒而闭紧,怒气如烈风般鼓荡,却又在瞬间被压制。子恒决定对那杯酒也报以相同的回应。“我不渴。”
子恒转过身,望着大厅的门。地窝炉现在由圆形的河石砌成。屋中排列着几排长桌和条凳。子恒突然很想走出去,到任何地方去都行,只要离开这个汉子。
“你的机会并不多。”严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三条线编织在一起,分担着另一个毁灭的宿命。一条被切断,三条全断。宿命须同一洞天,相逢孰处故依然。不知堕落青衫底,何日尘泥是了缘,它就会毁掉你。”
突然间子恒的背后感到一股灼热,瞬间到来,瞬间消失。彷佛一座巨大的熔炉被打开,又立刻被封死。他在震撼中转过身。房间是空的。
只是一场梦,他心想,在寒冷中颤抖着,看着每样东西在眼前变化。
他盯着这面镜子,不太清楚自己在看什么,却觉得有些可以接受。他的头上戴着一顶狮头状的镀金头盔,似乎它就应该在那
里。金叶覆盖着装饰华丽的胸甲,还有他臂上、腿上的金色铠甲。只有腰间的那柄战斧还是原本扑素的样子。一个声音,他自己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向他耳语,告诉他,可以用它代替任何其他武器,他已经将它挂在腰间上千次,带它参战上百次。
不!他想取下它,扔掉它。
我不能!
他的脑海中有另一个声音,比耳语要大,他几乎能清楚听见。
“英雄注定是为了声名而生的。”
他从镜子前面转过身,发现自己正望着他曾经见过的最美的女子。他没有再留意屋中其他的地方,除了美人,他无心去看任何东西。她的眼睛如同子夜的秋潭,雪白的肌肤也像乳脂般柔嫩,比她身上的宋锦衣裙更加光洁。她向他走过来,子恒感到一阵口干舌燥,心里觉得他曾见过的其他女人都是那么的粗鄙和丑陋。他假咳了一下,纳闷着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寒冷。
“一个男人应该用双手紧紧握住他的宿命。”美人说话,并微笑着。那微笑几乎让他感觉到一股暖意。
她的个子高眺,只比他矮了一个手掌。牙白色的梳子拢着比伤魂鸟翼还要黑的头发。白玉的宽腰带围在他两只手就能握住的纤腰上。
“是的。”子恒喃喃地说道。在他心里,震惊与屈从扭缠在一起,互相绞杀。声名对他来说并没有用处,但听她这么说,他的脑海中除了声名,什么都没了。“我的意思是……”低语声彷佛在挖掘他的脑髓。“不!”它消失了。片刻之间,他屈从了。几乎屈从了。他朝头上伸出手,摸到那顶头盔,将它摘下。“我……我不想这样,这不是我的。”
“不想?”美人笑出了声。“哪个有血性的汉子不想要声名?即使你能吹响弯月夔牛角,得到的声名也不过如此。”
“我不想。”他说,但他体内有另一个声音,在向他嗥叫,指责他正在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