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一处隐秘的林子中，细雨打湿了地上的泥土，林间的野花在小雨中绽放出朴实而简单的美丽。
一处破败的亭子中，顾鸿熙不再在乎自己的一袭雪白衣衫是否染尘，他跪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之上，侍奉自己的师父坐在了亭中唯一完好的座位上。
叶通天缓慢坐下，靠在柱子上，眼睛半闭着，舒服地叹了一口气，良久才说道：“鸿熙，青山之上，你注定是回不去了，为师大限已至，便交代你几件事。”
垂首跪在下方，顾鸿熙忍不住泪水滑落，哽咽应道：“请师父吩咐。”
说着，他深深伏低身体，叩拜在师父的脚下，一次又一次，仿佛在补偿多年来少行过的礼节。
微微闭上双眼，叶通天的胸膛里发出了深沉而空洞地呼吸声，仿佛正在用尽力气，呼出最后一点精气神。
他微微沉吟，随即说道：“为师去后，你去找到你的小师弟，告诉他，为师不曾怪他，亦不曾将他逐出过师门，他还是我的弟子！”
听到叶通天这么说，顾鸿熙霍然抬头，目光中有些不解。
李玄叛出天下楼，他看在眼中，尤其是因为少年的离开，师父以及同门甚至自己都因此背负了巨大的压力。
其中最可怜的，便是小师妹。
叶芸儿是他自小看着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虽然顾鸿熙从来都没有说出口过，但哪个男子不会喜欢那个精灵古怪的小师妹？
他看着她曾与大师兄出双入对，为此他才将曲天歌列为自己的目标，一生紧追不懈，想要有朝一日超越他，想要堂堂正正走到小师妹面前，享受一次她崇拜的目光。
但是向来不善言辞的顾鸿熙，却从来都没有真的开口说过，倾诉过自己对小师妹的爱慕与关注。
他看着她与大师兄闹掰，心中窃喜着不断激励自己努力，告诉自己机会在前方等着。
他看着她的身边多了一个青衫少年，郎才女貌，无比登对。
作为师兄，他强压下自己心中的嫉妒与那一丝隐藏的太深的奢望，期盼着这个叫做李玄的小子能对她好一点。
但他却也从来没有见过小师妹如此伤心，也许正是因为爱煞了一个人，才会受到这般刻骨铭心的伤害。
自从李玄离开青山以来，他就再也没有见小师妹笑过，一次都没有。
所以他曾一度恨极了那个少年，他不管对方有什么苦衷或者难言之隐，他只知道，自己视若珍宝的小师妹，因为那个人，日渐消瘦，再也没有了欢笑。
青山之上的那个小精灵，似被折断了翅膀，留下的只有她身上洗不去的孤独。
然而就在这时候，就在师父临终之前，竟然告诉自己，那个背叛了宗门，背叛了小师妹的人，是师父心中认可的弟子，是不曾被逐出师门的小师弟？
他不能接受，甚于他无法接受不去找曲天歌复仇。
叶通天双目微闭，却似看得到徒儿的神色，深吸一口气续道：“你小师弟，若我所料不错，大约便应该是大唐二皇子，当今皇帝陛下的亲弟弟。”
“陛下弑父杀母而继位，是他心中无法割舍的血海深仇，为了以上种种，他不得已离开青山，我从未与你们说过，但我希望你们能够谅解他，他只是不得已罢了。”
陡然听到这么一个天大的秘密，顾鸿熙原本有些愤怒的不解的情绪便似被冰结了一般，一时脑子都有些转不过弯来。
曾经种种发生在小师弟身上令他感到不解的事情，此刻却似乎拨开重重迷雾，露出了真相的一角。
叶通天艰难地喘息了一阵，接着说道：“相比于他那个哥哥，李玄心中尚有一道正气，当初我与他初见之时，便已经打定主意收他为徒，希望有一天不得已需要拨乱反正的时候，他能够成为废墟之上重新立起李氏皇朝旗号的那个人。”
“只是许多事我无法与他当时就明言，使得他深深误会，时势逼迫之下，他不得已只好选择离开，我知他其实是顾念师徒同门情分，不愿意牵累我等，更无法面对你小师妹，只好任他离去。”
“谁知这世事的发展，一再出乎我的意料，这个当口上，李慕云身为当今大唐皇帝，已经发觉了某种异常，深知天地大劫将至，竟与那诸葛老匹夫联手，以世上千万人的性命为筹码，试图逆天行事。”
“我却也后知后觉，没有察觉到你大师兄和三师弟，早就已经跳上了陛下的那条大船。”
“看来我只不过是一个自作聪明又后知后觉的老头儿罢了……”
顾鸿熙强忍心中的震撼，虽然第一次听闻这些辛密却没有时间容他惊讶，他垂泪安慰道：“师父您别这么说，你只是心系这大荒天下，您肩上的担子太重了！”
叶通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大荒七国，大荒七宗，都已经忘记了自己当初的职责，忘记了身为修者，自己守护的或者说追求的是什么。”
“李氏血脉走到这一代，李慕云的野心太大，他赢了我，却终究要输给自己的欲望，所以，待我去后，鸿熙你要马不停蹄地找到你的小师弟，与他汇合，将这些事原原本本说与他听，他那里有一件重要地东西，也许才能逆转这场本不该发生的人祸！”
老人睁开双目，定定望着亭外铅云低垂的天空，幽幽道：“至于那天地大劫，不过是一场等待了千年的血债罢了，听天由命吧。”
顾鸿熙明显并不知道老人一再提起的所谓“天地大劫难”是个什么东西，只是他却牢牢记住了刚才叶通天说过的话，懵懂点头，不敢怠慢。
叶通天望着天空，看了许久许久，呼吸变轻越来越轻，越来越柔和。
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顾鸿熙看着老人的神色，眼圈不由又红了，无声垂泪，浑身微微颤抖着。
“别伤心，痴儿。”叶通天的声音变得轻而低，变得飘忽起来，“最后，还有一样东西，你代为师交给李玄，告诉他，天下从此再无天下楼，我叶某人的衣钵，是他的了。”
“是！”顾鸿熙的泪水止不住地淌落，他知道，这是师父此生最后的嘱托了。
他深深匍匐在地面上，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却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轰咔——”
阴沉了许久的天空中，传来了一声痛快的打雷声，蓝色的闪电横贯了整个天幕。
雨更疾了，风更劲了。
“啪嗒。”
一声清脆的声响，一个晶莹剔透的好像是缩小版天下楼的小把件，从老人的手中滑落了下来，落在了顾鸿熙的身边。
他抬起头来，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