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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中南初见 第十四章 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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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辈子,是不是生下来命运就由老天注定的?

很多人以为,就是上天早就注定了的,但也有很多人,总不信这个邪。

李玄心心念念,就是为了能够修行,成为修者。潼城刀头舔血,他不怕,荒原夜战强者,他不怕,只要一丝希望存在,他就有无穷的动力。

他一直藏在心里一句话:人不修行,那和砧板上的咸鱼有什么区别?

叶芸儿给他打开了修行这道大门的一丝丝门缝,让他可以窥视里面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修者也是人,也要吃喝拉撒,也有七情六欲,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太上无情,也没有那么多生死看淡,修行,和不修行似乎没有太大的区别。

可是,那是一个更加丰富多彩的世界!那是一个他必须无论如何也得去的世界!

他的路,不在安稳的田间地头,不在奋笔疾书的书案之间,不在一身臭汗与子同袍的军营里面,他的路,注定不注定,都要走上修途。

这是李玄对这个世界的宣誓,对自己人生的认知。

然而当美妙的画卷才掀起一角,当门缝里的世界闪耀出璀璨的光,一切的一切,都在今天,都在此时此刻,都在这石坪上,都在那老僧口中,崩碎了!

稀里哗啦,摧枯拉朽,五雷轰顶,天崩地裂!

没有什么比此刻天慧上师这句话更令人感到沮丧,没有什么比此刻天慧上师这句话更令人感到绝望。

当世第一神庭慧眼,识人之明无出其右,他,会不会,哪怕就一次,这一次,看错了?

“我不会看错。”天慧上师平静道。

李玄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四周的一切都旋转起来,他听不到谁在说话,但好像又有好多人在跟他说话。

“惯例,杀了吧!”

……

“不要!不要!”

……

“是你?那就死吧!”

……

“杀了他,杀了小畜生!”

……

我是谁?我在哪儿?

李玄直觉胸臆之间一股憋闷到极限的胀痛,喉头发甜,一股逆血猛然涌了上来。他额头青筋暴起,强行忍住没有喷出这口血,浑身微微颤抖,硬是把这口血咽了回去,身形一个踉跄,差点从石坪上跌落到山崖下。

天慧上师袍袖一拂,一股柔和的力量,传递过来,稳住了他的身体,此刻李玄才回过神来,抱拳作谢,但胸口憋闷之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吱呀”草屋门开,狄逊端着茶盘走了出来,叶芸儿单独端着一杯茶走到李玄眼前,道:“上师的茶可不容易尝到,你今天好运。”

李玄牵强的笑了笑,胸口憋闷的难受,接过茶杯,却没有喝。

天慧老僧的眼神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确认他不会把刚才的事情说出来后,才又与叶芸儿和狄逊随便聊了一阵。

看看气氛似乎差不多了,叶芸儿眼珠一转,道:“上师,你看李小玄,如何?”

天慧上师眼帘微垂,放下手中茶杯,道:“少年英雄,有勇有谋。”

“那你说他若拜在我爹爹门下,如何?”

“不如拜在我座下。”

“上师尽说笑,他好端端一个少年,干嘛要随你青灯古卷?”

“了因年龄更小,不也一样在我座下,况且他十岁便开了神庭。”

“上师——这是我给爹爹物色的关门弟子,你就别抢了嘛,你就说怎么样嘛!”

“便如你说的那样,他很有趣,也许你爹会喜欢。”

叶芸儿听到这句,不禁开心起来。天慧上师一句评价“少年英雄,有勇有谋。”便是日后李玄行走四方的资本,他一句“也许你爹会喜欢”便是李玄拜入天下楼的拜门帖。

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叶芸儿越发殷勤,又是捏肩又是捶腿,说话尽捡有趣的讲,逗得天慧老僧笑逐颜开。

过了好久,李玄才堪堪压住了胸口那股憋闷之感,看到叶芸儿为自己高兴,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据说神庭慧眼一开便可内观自身灵息,欲开镜者便以感知尝试沟通灵息,不断冲击內界蕴境岩,待得岩皮剥落,露出内里天蕴神镜,则晋入开镜,正式踏入修者的行列。李玄不知道天慧上师修的是什么术,竟然能以神庭慧眼看穿他人,一人资质如何、根底怎样,都在他一眼之间。

如果说刚才对于天慧上师的判语,李玄是不信,是质疑,是五雷轰顶,那么现在冷静了半天,他已经下意识渐渐相信了。

人力有时而尽,这就是我的尽头了么?

李玄沉思,脑海中划过雪岭,划过柴屋,划过少年的面庞,划过深红色的鲜血,划过跳动的火光,划过黑色的毛皮大氅,划过金色的冠冕,划过镶满珠宝的匕首刀鞘,划过雪海中的林子,划过乌沉沉的天空,目光落在自己的双手之上,白皙修长,瘦弱但有力,只是上面沾满了鲜血,怎么洗也洗不净。

“李小玄,我们走吧。”面前伸来一只手,柔嫩且纤细,李玄抬起头,见是叶芸儿,恍惚了一下才意识到原来已经过了好久。

天慧上师仍坐在石坪的边上,似乎只要风一吹,他就要乘风归去了。此时天色向晚,距离长安也不是太远,叶芸儿觉得赶路赶的倦了,便要在闻道寺休息一夜,明日再回长安。

狄逊一路就是为了护持这个小师妹,只要她的要求不过分,当然事事由她,何况是在闻道寺宿一夜,这边与他们天下楼同气连枝,更没必要拂了天慧上师的好意。

三人告别天慧上师,下山时在山脚遇到仍在生气、脸色涨的通红的了因。叶芸儿瞧他还在生气,抿了抿嘴,逗了他两句,哪知道了因气性甚大,虽然扛不住眼前少女巧笑倩兮,但硬是绷着一张脸,索性闭了眼睛不理不睬。

许是真的倦了,叶芸儿见逗弄了因对方也不理会,便没有多想,三人都到寺中客房歇了。有僧人安排了夜宵汤水,待三人都吃过洗漱,这才退出客房小院。

初夏,竹林古寺,虫鸣阵阵,此时夜深人静,更无他人,李玄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心中一时想到这些,一时想到那些,猫抓似的。

支开侧窗,他靠在床角,望着窗外的夜色,熹微的星辰,叹了口气。

“装模作样,故作高深!”

忽然有人在窗外发声。他吓了一跳,探头看去,却是了因站在窗外。

“小师父,你这是?”虽然吓了一跳,不过李玄还是拱了拱手问道。

“我听闻,上师给你的判语是‘少年英雄,有勇有谋’?”了因面色阴沉。

李玄苦笑了一下,心中知道真正的判语,根本就不是这句,这一句话不过是天慧上师讨叶芸儿高兴所说的罢了。

然而了因却会错了意,道:“得了便宜卖乖!你何德何能,受得住这句判语?”

李玄不知道了因为何对一句判语这般耿耿于怀,道:“了因小师父,大半夜的,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我不是小师父,你何必说话带个小字,想不到你看起来谦和有礼,说话却这般阴损!”了因面色更加不愉。

从见面第一眼,了因就莫名对李玄表现出若有若无的敌意,李玄怎么能感觉不到,但他是陪叶芸儿来的,总不好在这里惹是生非,况且对方还只是个孩子,他也没有计较。不过这时候三更半夜,了因找上门来,说话步步紧逼、语气不善,李玄就真的有些着恼了,何况他此时心乱如麻,直觉胸口有一团烈火无处宣泄。

脸色微沉,李玄淡淡道:“了因师父,我远来是客,多日接连赶路,早就倦了,请恕不能陪你多聊,我这就要休息了。”

听出对方下了逐客令,不想继续纠缠,了因眉头一挑,道:“上师说你有勇有谋,我看未必!”

李玄斜睨着他,并未接话。

见没能激到李玄,了因又道:“凭你也配‘少年英雄’四个字,实在甚为可笑!”

一而再,再而三,了因的挑衅这样明显,便是李玄也觉得难忍了。

不过此处毕竟是闻道寺。

所以他毫不客气道:“话是天慧上师说的,我配与不配,并不劳烦你来操心,你若觉得不妥,大可去找上师说去。”

抬手合上窗户,李玄隔窗又接道:“就算我不配这八字判语,可也知道,这八个字总不至于落到还没马鞍高的小孩子身上去。”

前面的话,是不客气,但依旧保留着最后一点容忍与度量,只是不屑纠缠。但所谓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李玄本就心乱如麻,此刻被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当面挑衅,便再有容人之量也难保不会发作,所以便讥讽他还是个小孩子。

“你说谁是小孩子?”了因最烦人家说他还是小孩子,连着对小字也十分忌讳,喊道:“李玄,废话说多了也没什么意义,你敢不敢出来,手底下见真章?若能让我服气,我便承认上师给你的八字判语。”

李玄苦笑,这个了因还真是纠缠不清,正想怎么才能打发了他,却听院内其他房屋窗户开启声,随即叶芸儿的声音响起:“谁在外面吵吵闹闹,大半夜不让人睡觉了么?”

没想到惊动了叶芸儿,了因知道李玄这下更不会出来了,恨恨看了这边一眼,便快步离去了。

合衣入梦,李玄并不太在意那了因小沙弥,只是心中不断回想起白日里天慧上师的判语,百转千回,难以释怀,正烦乱间,忽然窗棂“咯”的一响,接着一物微凉,触之柔嫩滑腻,钻入了自己的被窝中,正插入他的腋下。

这有些突然,但他心思一动,也料到了大概,翻过身来看去,窗户复又打开,只着一身贴身短服的少女正坐在窗台上,半截胳膊和小腿都露在外面,白生生的有些晃眼。

李玄赶忙偏过视线,眼底里却抹不去少女青丝柔顺披散,巧笑倩兮的模样。

“刚才你和谁说话,那么大声?”少女见他翻过身,将一双赤足从他腋下抽出,却放在了他腹部的被中。

微凉的少女赤足轻轻接触少年的胸腹肌肤,触电般的一瞬,必将是一生中最值得回味的一刻。

“别乱动,我冷。”叶芸儿理了理耳边的头发道。

少年有些僵硬的放下了手,原本还想借故挪开少女的赤足,但这“我冷”两个字却令人无法拒绝。李玄将腹部的被子向上拉了拉,隔着被子轻轻握住少女的足,不知为何,心跳的厉害,咚咚心跳自己也听得到。”

“你的脚,怎么这样凉?”一时不知说什么,李玄有些尴尬的岔开了话题。

“还好啊,就是每到夜里,总觉得有些冷。”少女随口道,“不过李小玄,你身上可真暖和啊。”

李玄身子一抖,生怕少女说出些别的什么话来。

可是叶芸儿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刚才是你同了因那小屁孩在吵吧?”

“哪有?了因小师父怎会深更半夜来和我吵架?”

“哼,我就说你有些迂,他那般说你我都听到了的。不过他平日里不是这样的,今天却反常的紧。”她用手指卷起一撮发梢,在指头上绕了几圈道,“你不说也罢,只是我给吵醒了,一时睡不着,可不可以陪我说会儿话。”

夜凉如水,星斗漫天,手中握着的,被中盖着的,是少女微凉的赤足,是你,你会拒绝吗?

至少此刻,李玄不会,所以他笑了,轻握着被中的盈盈小脚道:“那进屋坐着说吧,窗口多凉。”

少女摇了摇头道:“不,我喜欢,我喜欢看到这漫天的星斗。”

人类从出现自我意识开始,就喜欢仰望星空,也许是因为星空的高远,令人心生敬畏,也许是因为明白毕生无法得到,所以令人向往。当你在微凉的夜里,怀中是一对少女的赤足,她坐在窗台上告诉你她喜欢仰望星空,你会是怎样的感觉?

李玄忽然觉得也许很多事情并不完全是非此即彼的,就像修行,成与不成不一定就在别人的一句话里,不去试一试怎么就能算了,如果都是那样,我是不是就会错过很多风景,错过很多本该遇到的人,错过很多个抬头仰望星空的夜?

“爹爹曾经告诉我,每个人终究都会死的,就像这个世界,终究也有它的劫数。”少女幽幽道,“我不知道死亡是怎样的体验,但我一个人在夜里望着这星斗便想,也许死掉就是再也看不见这样美丽的星图了吧,如果有一天这个世界也死掉,也许就是那遥远的星空崩裂的一天,也许就是万千星辰坠落的时刻。”

“一想到有一天会死掉,我就会觉得很冷……你,怕不怕死亡?”

少女问的突然,但却是每个人都无法回避的问题。

“我不知道,也许我也是很怕的,只不过,很多时候,我就忘记了。”李玄老实道。

别人并不知道,那些一直以来在他脑海中不断回放的画面,那些白的、红的、金的颜色,那些似乎漂浮在另外一个世界的长叹。

人的命运是天定的吗?也许是的,因为谁都逃不过死亡的降临。人的命运是天定的吗?也许不是,因为在死亡之前,我们每个人都有机会选择自己怎么活。

李玄忽然笑了,少女惊讶,问道:“你自己傻笑什么?”

“死亡也许并没有那么可怕,我觉得,可怕的事情是一个人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样活着。”少年笑着道。

“生死不论,命不由天。如果注定的死无法改变,那何不活的恣意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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