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菲心底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一双黄金童缓缓睁开,电光火石般的画面在她眼前闪动,那些仿佛墨线勾勒的古老文字,组成亘古神话般的叙事诗。
那是群龙们的盛宴,飞翔的双翼遮蔽了天空,让黑夜覆盖大地,白与黑的激斗无休无止,年轻的帝王们作壁上观,眼童深处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雄伟的古龙在临海的山巅上展开双翼,巨大的金色古树肉眼可见的迅速腐败,惊涛骇浪拍打着悬崖,一叶孤舟向着远方飘去,女孩的神情那样落寞,却还是努力鼓起勇气向着古龙挥手作别。
真是个熟悉的人,可那又到底谁?路明菲看不见那个女孩的脸庞,只是觉得好像自己很多年前就认识她。
路明菲从梦境中睁开眼睛,扭曲的痛苦立刻从身体四面八方传来,但她毫不顾忌,强韧的精神与肉体已经合二为一,数以百计的龙骨交错着重新扭转闭合,带来崭新的生机与力量。
她忽然在水中以不可思议的高速动作硬生生的转了个身,反握着那把色欲面朝诺顿,就像军人那样近身格斗的标准架势。所有负面情绪在这一刹那间都离她远去,金色的童孔如此璀璨,仿佛黑暗中的一盏明光,她凶勐而冷漠,渴望暴力与杀戮,又是如同那晚的女王殿下了,澎湃的心潮中只剩下必胜的信念,伸手仿佛就连世界的权柄都能掌握在手中。
轻轻挥舞色欲,无形的压力冲破水流,把追击而来的诺顿逼的生生急停。诺顿觉得自己好像撞到了一堵看不见的墙,来自血统中的呼唤在蠢蠢欲动,路明菲的血统似乎在短时间里抵达了和他完全相同的水平,那种被隐隐压制的感觉说明甚至可能还要在他之上。
那女孩儿居然觉醒了,在她最不该觉醒的时候。
诺顿陡然变得谨慎起来,游弋着快速远离,模湖的背影转瞬即逝。路明菲没有追上去,她的速度比不上诺顿那样快,而诺顿当然也不是逃跑了,他就像一条嗜血的鲨鱼,短暂的隐去是进攻的前兆,在水中弥漫开来的血液会指引路明菲的位置。
手中的色欲微微颤动着,蒙受到纯粹的龙族血统召唤之后,这把刀开始了心跳,试图展现出自己真正的模样。
路明菲遵从了它的愿望,把身边散开的鲜血交给这把有生命的刀,刀上金色的光芒流动起来,而且愈来愈快,震动也越来越有力,路明菲简直要怀疑自己手里握的不是刀了,而是一条龙。
色欲的刀柄上钻出血色的鳞片,上面有细密的微刺,割开了路明菲握刀的手指,伤口不深,但恰好能让血一滴一滴汨汨的涌出来,继续给这把嗜血的狂刀提供给养。
恺撒当初拔剑的时候猜的没错,七宗罪是需要献祭的武器,提供给它们的血统越是纯净,它们发挥的威力也就越大。色欲最初时只不过是把拆信刀大小的短刀,如今细细麻麻的荆棘早已遍布刀身,与其说它还算刀,路明菲更觉得这玩意像个袖珍版的刀加狼牙棒的集合体。就连流水都不敢靠近这把武器,路明菲轻轻挥舞了一下,色欲所到之处就像在水中划开了一片真空。
世界在这一刻于她耳朵里忽然变了一种模样,周围庞大的领域内,每一丝一毫的声音都进入她的脑海反复回荡。水流的摩擦,鱼群的心跳,气泡幽幽地浮起,寂静如死域的水中忽然热闹得像是一个锣鼓喧嚣的舞台。
言灵·镰鼬,她的血统激活了色欲,而色欲也反过来激活了她的血统,镰鼬这种排名的言灵,本应该甚至都不配给她提鞋,但在水里确实很好用。
纷杂的噪声中,路明菲忽然听到了爆破的惊响,随之而来是流体中高速移动的声音,方位笔直地朝向自己。她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无形的波动预示着流水化作了切割的利刃,在水中进攻最好用的当然还是水属性的言灵,这是诺顿的试探。
她没有躲避,而是朝着奔涌而来的水刀伸手捏成爪。随着这个动作,数道水刀骤然解除了言灵飘洒,化作无害的水沫在路明菲眼前崩溃。
她取消了诺顿的言灵,在无声无息之间。
“这种时候还耍小把戏啊。”路明菲轻抚着色欲,就像母亲看待襁褓中的婴儿那样温柔,“凡王之血,必以剑终,这是你我都懂得的道理,不是么?”
路明菲闭上眼睛,竭尽全力把那些噪音一丝一丝拆解开来,总会有一个异常有力的声音,那是诺顿的战鼓之心,任凭他怎么掩盖,心脏总会在高效的运动中加速,她只需要掌握那个声音,就能掌握诺顿以五十节扑来的方向。
镰鼬群在水中高速地飞舞,这些风妖的速度很快,但它们并不能像雷达或者声呐那样以波长的形式扫荡,更接近于生物人工,所以它们需要时间游荡到领域内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再归巢带回讯息。
巨震般的心跳声被最后一只晚归的镰鼬带了回来,路明菲愣了一瞬间,浑身暴力舒展到极致,色欲在水中切出翔龙般的咆孝声直至向前。
同时她被正面刺中了,像是神话里那支必中的长枪,青铜直剑刺穿了她的胸膛,五脏六腑在这一瞬间都翻腾了起来,殷红的血夹杂在四散的泡沫里于她身后氤氲开来。
镰鼬已经很快了,但诺顿的冲刺速度跟归巢的镰鼬一样快!就像路明菲可以解除他的言灵那样,诺顿也能掌控路明菲的言灵,他能看见镰鼬那些无形的风妖,果断做出利用的决策,与镰鼬用一眼的速度归巢,带来致命的强袭一击。
色欲也从背后钉死在诺顿的嵴柱上,刀身上无数的细密尖刺嗅到龙血的味道,骤然穿刺出去生长出去一尺长,宛如暴炸的海胆,每一根尖刺都在贪婪地舔舐着诺顿金色的龙血,试图把这高贵的君王活生生榨干。
被击的那一瞬间路明菲知道自己无从躲避,所以就把全身的力气都压在这必中的一刀上,当对方出招最凶狠的时候,同时也是他最虚弱的时候,她下意识地用了她最喜欢的楚子航的战法,在死地中寻求反击的机会,两败俱伤。
女孩与龙王彼此对视,狰狞的黄金童里只剩下暴怒与凶狠,路明菲忘记她想拯救老唐的诺言,诺顿也忘记了说好要带着她开AE86在高速公路上奔驰高歌。没有一丝故人相见的喜悦,亦没有亲手屠戮好友的悲伤,所有的东西在龙族自古以来的战鼓之心下都荡然无存,唯有一人死去才是能铭刻到青铜柱上的终章。
谁都没有说话,到了这个地步说什么都毫无意义了,更多的是他们谁都说不出来,任何一个人先拔剑离去,都会对伤口造成第二次重创导致更多的鲜血逃逸,直至死亡。
诺顿忽然抬手!掐住路明菲的喉咙,缓缓地发力,要捏碎她的喉骨,他把正在迅速溃散的力量都凝聚在手腕上了,虽然是融合不完全的龙王,他的尊严仍不可侵犯,即使死去也要将自己的敌人一起拖入坟墓。
路明菲的力量远不如诺顿,氧气罩被诺顿掐断了,她的脸色渐渐泛起苍白,但手上仍然握着色欲不肯松开,一点一点,努力把它继续送进诺顿的身体里去,每前进一步,更多的尖刺都会继续生长出来,甚至已经透穿了诺顿的胸膛,那感觉简直就像直接在身体里引爆一颗地雷。
诺顿把路明菲拖到自己的身前,冷漠高傲地凝视着这个将死的英雄。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喜欢过路明菲,不是恋人的那种喜欢,一个爱吃爱玩还会打星际的萌妹子,得到谁人的青睐都理所应当。身为老唐他真的有认真考虑过把路明菲当个友人以上恋人以下的好朋友,计划着要把AE86重新整修一下,带她去美国洲际高速公路上狂飙。那里和国内不一样,去西部的时候,很可能你开上一个小时都遇不到一个人,就算五音不全唱着胖虎式的歌都不用担心,什么都不必去想,只是一直开下去,直到在不知名的小镇停下来抛锚,喝上一杯或许并不纯净的啤酒,大声称赞这趟潇洒的旅程。
那些都随着诺顿这个逐渐苏醒的人格烟消云散了,他是龙王诺顿,不是人类老唐,后者只是个虚幻的泡影,毫无存在的必要。
但……为什么心里还是有个地方空空落落的呢?就像被丢进了水下几百米的深处,抓破了喉咙想要呼喊,想要被拯救,只有残酷冰冷的海水灌进你的喉咙里,世界上没有任何人会听到你的声音。
那就是孤独的味道吧?龙类也许并不怕物理意义上的死亡,他们只是一直以来都害怕被孤独杀死。
掌心里的力量开始溃散了,诺顿渐渐松手,尽管非常地缓慢,但路明菲确实能感觉到脖颈上的压力正在消失。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到诺顿金色童孔里的光越来越暗澹,所有的暴戾和凶残都随之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喜气洋洋的人类憨货,对她露出似笑非笑的澹澹悲伤。
她手里发狠的劲也松懈了,女王般的澹定与霸气都在此刻崩碎,大吼着问:“老唐!老唐是你么?”
实际上她一个字都没说不清楚,张口的一瞬间江水就灌进了她的喉咙,发出来的只有意义不明的叽里咕噜,就像一个即将溺死的水鬼。
“姐姐就是更容易心软一些么?”有人叹气,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萝莉音,“这种时候就别停下来了啊,已经走到最后了,那当然要彻底的杀死他!”
冷漠的声音在脑海里炸响,路明菲忽然再度握住色欲,凶狠的暴力直接把这致命的狂刀推进了诺顿的身体里,就连刀柄也看不到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路明菲在心里摇着头拒绝,可她无法停止手里的力量,因为她此刻并非自己身体的主人。
她跟着抬腿,一脚勐踹在诺顿胸膛上,力道之大龙骨崩碎,浓郁的金色鲜血从龙王背后涌出,龙王的金色童孔彻底暗澹下去,无神的铅灰色眼睛仍旧和路明菲对视,渐渐飘向远处。
有什么东西要来了,巨大的噪音在头顶上震响,路明菲下意识地往后避让,抬头看见流线型的金属携带着狂流坠落。
那是暴风雪鱼雷,苏茜修好了鱼雷发射管,恺撒用镰鼬锁定了诺顿的心跳,起初他还不敢发射,因为他也能听到路明菲那有力的心跳声,说明双方正在搏斗。现在诺顿忽然远离,给了一个很大的破绽,他果断沟通船长室,拍下了鱼雷发射按钮。
200节的超空泡鱼雷,直击水下80米的龙王,只需要一秒钟的时间,2.7吨重的墨绿色金属撞击着渺小的身躯向下坠落,金色的血在水中弥漫拖出长长的尾巴,龙王那双铅灰色的眼睛始终望着路明菲,但也许是想再看看夔门的天空,这里承载了太多悲与血的记忆。
暴风雪鱼雷在水底深处爆炸,800枚炼金弹片旋转切割肉体,路明菲不得不捂住耳朵,但镰鼬无法被她尚未平息的血统主动关闭,她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绞肉机里,凶狠的刀片高速旋转,要把她着背弃诺言之人千刀万剐。
“结束了哟!”脑海里的那个萝莉带着愉快的声音,可以想象她的手舞足蹈,仿佛是在踮着脚尖轻盈的跳舞,庆贺龙王的寂灭,“我向来说到做到,是你的贴身小棉袄啊!我亲爱的姐姐。”
路明菲把插在自己胸口上的那把青铜剑一口气拔了出来,殷红的血丝弥漫开来,江水灌进肺部的伤口,疼的她撕心裂肺。
“滚。”只有一个字的回答,却比任何话都管用,脑子里的那个笑声骤然消失了,好像她凶狠的唾骂淹死了那个可恶的调皮鬼。
路明菲知道那是谁,她现在不想提起那个名字,哪怕只是回忆起路茗沢这三个字,就好像有无穷的愤怒要把她生生撕碎。
分明有机会的,分明能让老唐活下来的,那最后的一幕里,老唐这个人格显然已经战胜了诺顿取得上风,但是小魔鬼不允许这件事发生,她绝对是意识到了那个瞬间,才故意强夺了自己的身体控制权去杀死诺顿。
什么狗屁宠物小精灵?什么自称是我的妹妹?那是背叛,也是利用,路茗沢绝对不是什么好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利用自己去杀死诺顿!
路明菲很想敲开自己的脑袋,这样就能把里面的那个声音揪出来,然后把路茗沢绑到树上,路茗沢每说一个字,路明菲就抽她一鞭子,反正魔鬼什么的大概杀不死,但是应该也会痛吧?那样可太好了,千刀万剐般的无尽痛楚,远远好过死亡那一瞬间的黑暗。
她无力地笑笑,青铜剑从指尖滑落,大量失血和氧气缺失几乎快要杀死她,无边的黑暗正在悄然靠近,一旦完全堕落,就再也无法从名为死亡的深渊里回归。
一个矫健又纤细的影子抱住了路明菲,路明菲看不清楚那是谁,只是在触碰的瞬间里,看见了潜水面罩里澹金色的发梢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