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堡之役后,东江军大部都进入了休整,补充兵力、轮换驻防、加固防御等等。
但大量的弹药物资,却还源源不断地运向镇江、宽甸地区,还有少量人马为特战营进行着补充,或者说是扩充。
这是平辽灭虏的大战略,只要建虏不放弃辽阳、沉阳等统治中心,或者说是繁华之地,东江军从周边开始渗透挤压,就是卓有成效的。
重镇大城,固然生活条件好,彰显着势力的强大,但有时也是一种负担。建虏现在就已经尝到了兵力不足的苦头,可却并没有醒悟。
重开辽东战场,与辽南互相呼应,牵制建虏东西难以兼顾,并扯动其防御布署,使其露出破绽。
在东江军历史上,也曾出现过这样比较有利的局面,那就是袁可立任登来巡抚时,大力支持东江镇,又有张盘这样的大将敢打敢拼。
现在,局面更好,因为有郭大靖,东江军这颗冉冉升起的新将星。
“恭喜郭副帅。”
“恭喜郭副帅。”
………
数日来,这是郭大靖听到最多的话。不管是同僚,还是部下,都把这一句作为见面的开头语。
朝廷的旨意颁下,镇江大捷的有功将士,都得到了奖赏,郭大靖也升为了副将,成为东江军中的第三人。
陈继盛已经专心政务,郭大靖在毛文龙的扶持下,则开始把军务收拢过来。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郭大靖却没有放松警惕,也没有太多的喜悦,依然在紧张地安排着可能出现的变故。
最重要的便是自己的亲兵,郭大靖手中的不多,但心腹将领都有一些,集中起来,也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何况,郭大靖对于史书所载,也有着自己的分析和判断。
历史是由谁书写的,自然是那些掌握话语权的无耻文人,袁崇焕可以算得是其中一员。
按照袁崇焕所说,或者是东林党的官员所写,双岛阅兵时,袁崇焕当众诘问毛文龙违法违令的事情,而毛文龙做了对抗性的辩解。
随后,袁督师高声喝斥他,让人扒下他的帽子和袍带,把他捆了起来,义正辞严地历数毛文龙的十二大罪,毛文龙立刻丧魂失魄,说不出话来,只是叩头请免他一死。
占据道德高点的袁督师又召毛文龙的部将,当面问他们:“毛文龙这样的罪状,该不该杀他?”大家都怕得唯唯诺诺,谁敢反对?
中间有称道毛文龙数年劳苦的,袁崇焕训斥说:“毛文龙本是一个平民百姓罢了,官做得最高,全家都得以荫封,足够报他的辛劳了,他怎么就这样悖乱违逆呢!”
接着就磕头请求皇帝的旨意说:“我今天杀毛文龙以整顿军纪。将领中间有和毛文龙一样的,都要杀了他们。我不能成功的话,请皇上也像杀毛文龙一样杀了我。”
最后,袁崇焕取出尚方宝剑在帐前把毛文龙的头砍了下来。出来告诉他的将士们说:“只杀毛文龙一个人,其他人都没有罪。”
此时,毛文龙麾下凶勐强悍的官兵有数万人,但都怕袁督师的威风和正气国持,没有一个敢乱动的。
描述得绘声绘色,尽管也有别的版本,但总归是袁督师一身正气,毛文龙低头认罪。尽管程序不合法,但毛文龙有该死之罪,或者是自请赴死。
郭大靖之前也对此不是很怀疑,但数年的历练,以及对于封建时代的将官士兵的了解,他觉得历史上发生的事情很可能不是这样。
首先,双岛只是旅顺外一个很小的岛屿,别说数万人,就是上万,也很拥挤。
这也很可能是袁崇焕选择此地的重要原因,所谓的阅兵不过是借口,主要就是限制毛文龙所带的兵力。
说白了,历史上参加双岛阅兵的部队很可能不多,也就两三千人,袁崇焕才有恃无恐。
其次,杀毛文龙很可能是暗杀,什么宣布罪状,什么毛文龙俯首认罪,都是无耻的谎言。
在郭大靖的分析中,毛文龙很可能毫无防备地进入大帐,立刻便被袁崇焕带来的人杀死,根本没有开口解释辩驳的机会。
等到毛文龙的人头挂出去,在双岛的东江军众将失去了主心骨,又被袁崇焕的说辞所骗,认为是皇帝下旨杀人,才心中惶恐不安、六神无主。
袁崇焕,袁督师,不去说书,真是可惜了。
郭大靖尽管不能十分确定自己的想象,但却不得不防备这种情况的发生。这也是他改变思维,坚决要阻止毛文龙与袁崇焕见面的主要原因。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原本,郭大靖是想着在袁督师绑住毛文龙,斥责其罪,并询问众将时,挺身而了,请其出示皇帝圣旨,并率准备好的亲兵,将毛文龙救起。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郭大靖就将彻底得到毛文龙的信任。试想,谁能忠诚到质疑圣旨,谁能忠诚到与上官翻脸对峙,唯有郭大靖敢。
但剧本可能根本不是这样,就让郭大靖不得不放弃自己想当然的计划。
如果毛文龙真的被暗杀,那一切都晚了。你就算顶着造反的罪名干掉袁督师,也于事无补,粉碎建虏绕道入关,就更化为了泡影。
正因为如此种种,当毛文龙把袁崇焕的手书让郭大靖看过,征求他的意见时,他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回答。
“大帅,如今的东江镇既不缺粮,也不缺钱,又何必去与袁崇焕阅兵议饷?”郭大靖躬身说道:“何况,要阅兵,请袁督师来南关,在双岛能看到什么?”
毛文龙知道郭大靖对于袁崇焕戒心极重,并毫不避讳地预言,建虏如果绕道入关,便是袁崇焕的死期。对将死之人,敬而远之是最好的办法。
“自从南关大捷后,袁督师对于东江镇粮饷的转运,还是很尽心的。”毛文龙伸手示意郭大靖坐下,和颜说道:“况且,他也是东江镇的上官,要检阅我军,也很正常。”
郭大靖知道毛文龙之所以有自信,是因为袁崇焕有的,他都有。
比如尚方宝剑,蟒袍,金牌等等。虽然有上下级之分,但毛文龙觉得可以与袁崇焕分庭抗礼。
你有尚方宝剑?嘿嘿,真巧,俺也有一把。
你拿金牌,又巧了,俺的好象比你的还要大一些。
这几年,东江军捷报频传,毛文龙根本不相信皇帝会杀他。既然没有皇帝的旨意,袁崇焕又哪里有动他的权利?
“大帅。”郭大靖缓缓说道:“袁崇焕上任之初,是如何对待东江镇的,想必您也记得清楚。简直是要置东江镇于死地,这不是末将冤枉他吧?”
毛文龙没有说话,脸色沉了下去,手指轻轻叩击着桌桉,显是在思索。
郭大靖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大帅,辽镇与东江镇并非是亲密的友军,建虏数次攻打东江镇,辽镇可有半分支援?另外,在战力上,末将不是吹嘘,东江镇已经远胜辽镇。”
毛文龙轻轻颌首,说道:“你当然不是吹嘘,本帅心里也清楚得很。”
郭大靖沉声说道:“袁崇焕更改贡道、扣压粮饷、海禁封锁,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把东江镇握在手中,任他捏圆捏扁。”
“要平辽灭虏,辽镇能担此重任?想必,袁崇焕也心里清楚。希望已经转到东江镇身上,他要完全掌握东江镇,要事权统一,大帅便是障碍。”
“如果他真是名将,韬略令人钦服,相信毛帅听从他的指挥,也不是不行。但事实恰恰相反,您会放心把东江镇交到他的手中?”
“建虏在大饥荒中不是坐困愁城,自行衰弱,便是拼死一搏,绕道入关。大帅,咱们已经筹划准备充分,袁崇焕也离倒台不远,又何必与他多有纠葛?”
“若是在双岛会面,末将猜测,袁崇焕多要大帅将东江镇交与他掌控指挥。或是要大帅卸甲还乡,或是要大帅更改营制,设置监官。大帅想必都不同意,那又何必见面,闹得言语不投机,徒生枝节呢?”
“拒绝的托辞何愁没有?就算是他知道大帅是找借口,可那又有什么关系?粮饷既不依靠他,只要书信保持往来,哪怕是在信中恶语相向,撕破脸皮,又有何妨?”
“甚至于,大帅可以弹劾他,故意把关系搞坏。比如高台堡售粮,就是资敌。建虏若绕道入关,哈喇沁部必是帮凶。”
“大帅,只要数月时间,形势便会明朗。为了勤王行动,为了东江镇,请您千万不要涉险。”
听着郭大靖情真意切,甚至是苦口婆心的劝谏,毛文龙终于是动容了。
“大靖,你的心思,本帅完全明白。”毛文龙颇为感动地点着头,“便依你所说,本帅手书一封,拒绝阅兵之事。”
郭大靖稍微松了口气,说道:“袁崇焕前倨后恭,必有所图。大帅对于文人的狠毒,要有十二分的警惕。”
“笔能杀人,本帅省得。”毛文龙伸手拍了拍郭大靖的肩膀,说道:“弹劾袁崇焕的事情暂且不做,还要从辽镇购买战马呢!”
郭大靖说道:“估计大帅此番拒绝之后,袁崇焕还不会死心,也或许恼羞成怒。大帅不必顾虑什么,不管是粮饷,还是战马等物资,咱们都有另外的渠道。”
毛文龙沉吟了一下,说道:“本帅会挑选时机,在建虏绕道入关前,与袁崇焕划清界线。”
“大帅英明。”郭大靖躬身道:“根据朝廷的财政情况,辽镇和东江镇是难以兼顾,或者说难以全部满足粮饷。”
“在这种竞争关系下,东江镇与辽镇难以保持良好的关系。我东江镇只能凭借战功,扭转朝廷的态度,从有限的资源中尽量争到更多。”
毛文龙深以为然,说道:“本帅心里清楚。”
郭大靖不再多说,相信毛文龙是真的清楚,在争夺朝廷对辽东的投入上,辽镇是敌非友。
这种说法一点也不过分,辽西军头为了利益,干出多少出卖坑害友军的恶劣之事。郭大靖不说,毛文龙也是知道不少的。
而袁崇焕是代表着辽西利益集团,并为他们争取到朝廷的大部分资源。东江镇的崛起,显然会成为阻碍他们继续获取利益的绊脚石。
为了让郭大靖放心,毛文龙手书一封,派人送往宁远。编造理由很简单,就说建虏在辽东有异动,他要赶往皮岛坐镇指挥。
借口就是借口,毛文龙就是哪也不去,继续呆在金州卫城,袁崇焕知道了,也无计可施。
有本事来金州,哪怕是到皮岛阅兵,也能证明袁崇焕的胆子足够大。
郭大靖与毛文龙又商讨了一些军务,才起身告辞而去。
形势已与历史上大不相同,郭大靖相信毛文龙会听从自己的劝谏,尽力避免与袁崇焕见面。
因为郭大靖的努力奋斗,东江镇已经基本上能够自给自足。不管是钱财上,还是粮食物资上,都不是全部依赖于朝廷,更不受制于袁崇焕。
而在历史上,为了嗷嗷待哺的东江镇军民,为了东江镇能在敌后生存,毛文龙必须向袁崇焕低头,不可能拒绝其会面议饷的要求。
凭着数年来的战功,以及今年的捷报频传,毛文龙的腰杆挺直,更有底气与袁崇焕分庭抗礼。
要知道,毛文龙与袁崇焕的关系一直不好,在天启帝时便有嫌隙。
尽管袁崇焕最近变了副嘴脸,想麻痹毛文龙。可毛文龙也不是傻子,对这种反常,肯定会有所警惕。
郭大靖一直没说袁崇焕要杀毛文龙,这着实有些危言耸听。对于毛文龙来说,恐怕会起到逆反的效果。
当然,毛文龙也应该同意郭大靖的建议。与袁崇焕会面,肯定是麻烦多多,倒不如不见,反正袁崇焕也奈何不了他。
袁崇焕啊,袁督师。历史又改变了,你编的剧本连拉开幕布的机会都没有,看你还能怎么表演?
郭大靖驻足于一棵大树下,在荫凉中微微仰头,任由斑驳的阳光撒在脸上,露出了既是讥诮,又是鄙夷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