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顺堡外,建虏的大营内。
萨哈廉望着兄弟惨白的脸,好半晌才艰难地收回视线,起身走出了帐篷。
瓦克达还在喘气,但是生是死,却还不好确定。按后世的专业术语,就是还处在危险期。
如果只是被打断腿,尽管是重伤,只要快速救治,存活的概率还是很高。
但在古代,建虏的医疗水平本来就很差,又不会烙铁止血,靠萨满大夫的简陋手段,瓦克达还没死,已经算得上奇迹了。
走出帐篷,清冷的寒意使萨哈廉的头脑清醒了很多。抬头望着满天的星斗,他长长地吐出浓重的白雾。
旅顺堡恐怕是不能再攻下去了,萨哈廉早就有了这样的判断,只不过还未做出最后决定。
在岳讬、硕讬战死后,作为主将,萨哈廉是第一次率军出征。出发时意气风发,现在却是意气消沉,反差太大,使得萨哈廉很难一下子适应。
但他的头脑还算清醒,仔细地思考过后,觉得撤退应该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脚步声越来越近,尽管是在刻意放轻,但嘎吱嘎吱的踩雪,却是难以掩盖。
索尔诺走了过来,低垂着头,羞愧得不敢直面萨哈廉。
萨哈廉终于把目光转了过来,看着这个亲信将领,并没有责怪,缓缓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突击失败,也看出了敌人的火器犀利……”
用力挥了下手,似乎把郁闷和烦恼都抛到了脑后,萨哈廉沉声道:“我准备明日撤兵,你觉得如何?”
索尔诺猛地抬头,有些激愤地想反对,但看到萨哈廉沉郁压抑的神情,张了张嘴,终是只能发出轻轻的叹息。
萨哈廉问过之后,并没有急着要回答,背着手,目光微微仰视,看着夜空,以及夜空中的星星。
索尔诺其实也是有些头脑,激动过后再冷静思考,终是开口说道:“末将以为,撤兵实为上策。”
萨哈廉“嗯”了一声,却连头都没动,显然是不太满意这样的回答,或者是在等着索尔诺说出理由。
索尔诺接着说道:“今日进攻,才发现敌人的火力太过强大,工事也完备,显然不是一日之功,说是蓄谋已久也不为过。”
“况且,进攻部队损失惨重,连城墙都未靠近;敌人的兵力看来很充足,而伤亡却甚轻微,这样打下去,得不偿失。”
“再者,我军对敌人的打法并不适应,在找到有效应对的手段前,不宜再强攻;携带的粮草也不多,粮道太长,时日一长,恐怕生变……”
萨哈廉终于点了点头,目光柔和下来,注视着索尔诺,说道:“说得不错,这也正是本贝勒的忧虑之处。”
重重地叹了口气,萨哈廉转头望向旅顺堡的方向,沉声说道:“没想到东江军竟然有如此强的战力。不,是他们的火器犀利,且数量众多,才令我军遭到挫败。即便如此,野战依然难敌我大金铁骑。且让他们猖狂一时,早晚会杀得他们人头滚滚。”
其实,萨哈廉还有一个撤兵的理由,索尔诺可能也知道,但却不能明白地说出来。
两红旗的实力不能损耗太多,这是代善交代给萨哈廉的。当然,他做梦也想不到,一个小小的旅顺堡,竟会如此难攻。
阿敏攻打朝鲜时,虽然吃了亏,可东江军同样也损失很大,陆上的铁山基地也丢掉了。
之后虽然有袭击驿山驿和秀岩地区的作战,但建虏并不认为偷袭算什么本事,依然对自己的强悍战力有很大的信心。
所以,代善命两红旗主力出战,也并没有想到失败的可能。在他看来,就算是东江军全部发动,也不会是对手。
萨哈廉也同样对旅顺堡的防御设施和武器装备缺乏了解,作为镶红旗的新旗主,他充满着建功的念头,让镶红旗的将士们服膺。
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很残酷。
萨哈廉首次进攻就派上了六个牛录的兵力,想着一举获胜,直推到城下,再行攻城。
可别说是打到城下,连地面的阵地都未能突破。士兵们表现得倒是悍勇,可越猛死得越多。
如果不是自己较为明智地发出了收兵命令,六个牛录一千八百人,恐怕都将战死。
可即便如此,死伤了一千两三百,也足以令萨哈廉感到止不住的心痛。
关键是如此大量的死伤,并没有取得什么进展,或者说是战果。如果能推进到城下,萨哈廉就要继续打下去,攻下旅顺堡也大有希望。
但现在的结果,让萨哈廉失去了进攻的信心。
正象李维鸾所说的那样,打得太猛了,火力全开,把建虏吓住了。
郭大靖也没料到会是这样,在宁远,在锦州,建虏可是攻了又攻。尽管宁远和锦州的火力也远不及旅顺堡,可建虏这么怂,还是很意外的。
……………..
当初升的朝阳腾跃而起,把美丽的色彩染遍整个大海,海面上出现了无数帆樯,登陆在石河驿西面十余里宽的滩涂忙碌地展开。
平底船和小船来回穿梭,运送着人员和物资,士兵们在岸上迅速集结,拖拉着装备,在军官的带领下,向着预定的位置急进而去。
最主要的物资是弹药,装备上只有几百斤的佛朗机炮算是比较沉重,轻型抛射器则只有百多斤。
这就是蓄谋已久的好处,在小黑山的几个隐秘山洞里,秘密存储了足够的粮食,还有很多的装备物资,这大大节省了登陆运输的时间。
建虏做梦也不会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操作,将作战用的粮草物资、武器装备藏在他们所经的某地。
而这些操作都是郭大靖所率领的本部实施的,就为了最大限度的保密。
刘兴祚和刘奇士所率领的骑兵,是最后登上陆地的。此时,太阳已经西沉,黄昏即将来临,
广鹿岛和旅顺堡的六百骑兵,都出动了,成为阻击建虏的九千人马中的一部分。
这是新骑兵经过了多半年的训练,才有的一次实战机会。或许也未必就一定会上阵厮杀,但刘兴祚和刘奇士都充满期待。
每两百骑为一队,分别由刘兴祚、刘奇士,以及旅顺堡的樊大临统领,装备齐全,士气高昂。
“某驻守石河驿,你们便要辛苦一些,在野外安营啦。”刘兴祚在马上扬鞭一指,说道:“辽阳若来建虏,便看多少,按计划行事。”
郭大靖所率领的九千人马,不仅要阻击败退的建虏,还要防备辽阳赶来的敌人。少的可能是押粮队,那就伺机消灭;如果是大队援军,便要在小黑山两面阻击。
刘兴祚带领的人马不仅是这六百骑兵,还有一千步兵,在大路上设置路障,层层截击。
樊大临和刘奇士点头称是,各自率人马赶往既定的地点。
刘兴祚通晓满语,要和手下化装成建虏,在石河驿守株待兔。建虏的信使来了就死翘翘,不能给辽阳报信儿。
刘奇士带着骑兵队在夕阳的余晖下行进,在离石河驿三里外的废弃村落里安营扎寨。
建虏弃守沿海,辽南四卫也只守海州。但在弃守前,不是迁民,便是屠杀,郭大靖就是被强迁的辽民之一。
辽南四卫原本物产丰富,“并称沃饶”,“乃辽阳第一膏地,我之粮草全屯在此”。在建虏叛明之前,辽东的粮草物资“皆取给金复海盖之间”。
但在战乱之后,尤其是刘兴祚叛金归明,导致老奴恼羞成怒,屠杀了成千上万的四卫辽民。
到现在,这片沃饶的土地,已经是满目疮痍、杳无人烟,只剩下随处可见的废弃村屯,一片荒凉凄冷。
村屯虽然废弃,但还有挡风遮雪的破屋,再支起帐篷,也尽够这两百骑兵暂时驻扎。
篝火燃了起来,亲兵端来了热水,刘奇士喝了几口,便又拿出了郭大靖送他的狗腿刀,爱不释手地摆弄起来。
在火光映照下,狗腿刀上的花纹有种魔幻的感觉,刀刃锋利无比,反曲的厚重造型显出彪悍的气息。
轻轻挥动,刘奇士随手斩断了一根树枝,感受着几无所觉的阻力,他咧开了大嘴。
“大哥,多加小心。”郭大靖赠刀时只有这么一句简单的话。
但刘奇士从结拜兄弟的眼中,却能感受到那浓浓的情义。他也知道,这把刀独一无二,一直是郭大靖随身佩戴的防身利器。
“真是一把好刀啊!”刘奇士长出了一口气,又仔细端详了一阵,仿佛从这刀上能看到兄弟。
吃过晚饭,刘奇士照例巡营,只带了两个亲兵,在废村中走动一圈。
明哨、暗哨都布置得周全,即便南有小黑山,北有石河驿,刘奇士依然没有丝毫的松懈。
有了望远镜,高处也有瞭望哨,能看到石河驿和樊大临所部发出的火光信号。
刘奇士巡察得很仔细,连战马的情况都看过,才放心地向住处走去。
经过一所倒塌大部的房屋,刘奇士看到有火光闪烁,还听到了微微抽泣的声音,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没等他进去察看,一个大胡子士兵从残垣断壁后走了出来,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抓着个象是泥老虎的玩具。
泥老虎上的颜色已经斑驳难辨,甚至还有些损坏,显示着经历过的风霜雪雨。
“大人。”大胡子士兵看到刘奇士,赶忙躬身施礼。
刘奇士认识这个士兵,名叫陈仲宇,训练极为刻苦,从马上摔下受伤也不叫痛,一脸的胡子,平常爱咧着大嘴笑,也甚是豪爽鲁莽。
可没想到,这个大胡子胳膊摔脱臼,呲牙咧嘴还要强笑的家伙,竟然会流泪。
张了张嘴,刘奇士终是没开口询问,点了点头,说道:“早些休息吧!”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看着陈仲宇离去的背影,刘奇士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所倒塌的房屋,可能有陈仲宇的悲欢喜乐,那个泥老虎,也承载着他的苦痛回忆。
而在军队中,哪个战士的背后,没有故事,说出来也都不是那么甜蜜温馨,甚至是凄惨得难以述说。
哪怕只是当兵挣钱粮,也是要养活家人,养活因为建虏肆虐无法在辽东好好生活的亲人。
与陈仲宇一样表面笑呵呵,内心却满怀丧亲之痛、仇恨欲喷薄而出的,自家兄弟郭大靖应该是最好的例子吧?
刘奇士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己又何尝不是,虽然是女真人,可和建虏依然有着深仇大恨。
这辈子,嗯,在战场上厮杀,一年是一辈子,十年也是,甚至个把月,也可能就是一生。
刘奇士回到住处,躺下后却久久难以入睡。
除了杀建虏,除了报仇雪恨,他似乎找不到别的活下去的动力,这让他有时很是落寞,很是孤独。
但现在,他有了兄弟,虽然是两个,但真正的胜过亲兄弟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郭大靖。
陪着兄弟一路走来,看他一步步成长,刘奇士既钦佩,又欣慰。
他不知道兄弟能走到哪个高度,但却坚信,郭大靖会让他难望项背,会取得他不敢想象的成就。
………………..
郭大靖并不知道结义大哥会如此看好他,因为一点小事而想起他。
此时,以小黑山为中心,南北十里的大道上,都布下了路障,设置了阻击阵地。
尽管工事还未最后完成,但建虏就算现在赶到,想突破阻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只要能阻碍建虏铁骑的冲击,步兵冲锋的速度也快不起来,几千枝火枪,几十门佛朗机炮,就能教建虏做人。
已经入夜,郭大靖依然没有休息,在指挥着部队构筑工事,增设障碍。
不是全部的人马,而是在轮换休息。别都累得精疲力竭,又正赶上建虏杀过来。
“当道扎营,建虏人马再多,也难越过。”藤野英陪在郭大靖身旁,微笑着说道:“我记得《三国演义》里马谡失街亭,就是没听诸葛亮的话吧?”
郭大靖呵呵一笑,说道:“兵无常势,不能一概而论。在朝鲜,可都是倚山防御,居高临下还是很有利的。”
说着,他伸手指了指前方,继续说道:“层层截击,既消耗建虏人马,又挫敌锐气。等建虏打到这里,差不多已经是强弩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