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是,谣言如同一根毒刺,扎进了阿敏的心里。他开始对镶蓝旗实力的下降,感到担心。毕竟,这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钱。
甲喇额真鄂勒布是阿敏的忠心属下,就是他听到谣言,觉得甚为可虑,便向阿敏密报,以商对策的。
对于阿敏的询问,鄂勒布早就想好了办法,开口说道:“十二贝勒书信中说已派人禀报汗王,调兵入朝增援。汗王若增兵,我军回师便顺遂无事。”
阿敏点了点头,说道:“若是汗王置之不理呢?”
鄂勒布苦笑了一下,说道:“那就只能击破路上阻碍,返回辽东了。”
“不过——”鄂勒布话锋一转,说道:“可让杜度贝勒率军在前,他现驻扎安州,回师先行,也是正常顺序。”
杜度和他的本旗人马反正是外人,阿敏就看不上这家伙。本以为是同病相怜,都是被努尔哈赤杀了老爹,可这家伙却赶着拍皇太极的马屁。
“好,我以主帅的身份下令,他不敢违抗。”阿敏赞同地点了点头,脸色稍霁。
亲信贵穆臣躬身说道:“在朝鲜所获的金银财物,回到辽东后,贝勒爷应多多送给代善和莽古尔泰。汗王有名分在身,贝勒爷势单力薄的话,无法独自与其争锋。”
阿敏想了想,点头答应,又不忿地说道:“代善是个老糊涂,不是他全力支持,这汗王之位怎能落到皇太极手中?还要给他金银钱财,也不知能不能让他清醒过来。”
“岳讬、硕讬死了,两红旗没有两员猛将,大贝勒或许能够看透皇太极的险恶用心。”鄂勒布说道:“他可能也会明白,若二贝勒、三贝勒倒了,他也难得善终。”
“莽古尔泰最好争取。”阿敏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桌案,说道:“性子粗疏鲁莽,也最容易被皇太极算计。”
停顿了一下,阿敏又作出了决定,说道:“将金银钱财分出大半,尽皆赏给将士们。随本贝勒征战朝鲜,岂能亏待他们?”
收买人心,特别是镶蓝旗官兵,将是他阿敏不会任人宰割的资本,必须要牢牢地掌握。
原来的跋扈,变成现在的忌惮小心,阿敏的变化,显示了谣言的威力,心理攻击的厉害,可见一斑。
何况,从历史上看,这可不是谣言,而是事实,是泄露的皇太极心底的秘密。派阿敏攻朝,确实是他家天下计划的第一步。
阿敏也是个蠢蛋,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在朝鲜自立是不可能的事情,别说朝鲜人的反抗,就是随他入朝的几个贝勒,也是监视他的。
空白损耗了镶蓝旗的人马,阿敏得到的什么?
金银财宝,就是独吞,还能长腿跑了,把他拿下,不还是汗王皇太极的?
粮草物资,更不可能归镶蓝旗所有,皇太极是汗王,给镶蓝旗多分一些,也算仁义了。要是阿敏霸着不给,得罪的可就是其它七旗了。
这么一想,阿敏是真憋屈。出人出力,就是给人家作嫁衣,白忙活了。
于后金有大功,可还真没用。他爹舒尔哈齐怎么样,为努尔哈赤称汗立下功劳无数,不还是被处死。
何况,自皇太极继位,阿敏屡次忤犯,岂能不自知?皇太极隐忍不发,只是根基不稳固,账都给他记着呢!
与亲信商议已毕,阿敏心中稍安,传下将领,开始收拢部属,准备撤退。
现在,金银钱财和粮草物资对于阿敏来说,已经不是太重要了。他要力争让镶蓝旗少受点损失地回到辽东,实力在手,皇太极也不敢轻易动他。
………………
沈阳。
岳讬、硕讬阵亡的消息,与阿济格派出的信使,相隔数天,给了皇太极和后金高层两次极大的震动。
自建虏叛明,屡战屡胜,虽然也有战损,但贝勒一级的阵亡,却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攻朝顺便打击东江镇,是此次发动战争的两个目的。可从现在来看,好象都没有完美地得到实现。
尽管攻朝作战之前遭到了代善等人的反对,但并不是对朝鲜实力的重视,而是禀持老奴在世时对朝鲜的政策,把重点放在与明朝和蒙古诸部的关系上。
所以,出现这样的重挫,即便是对朝鲜的强硬派皇太极等人,也是大吃一惊,不敢相信。
“阿济格希望从辽东派兵增援,以确保义州、龙川的安全,保证伐朝主力的退路无虞。”皇太极扫视着殿下的众人,又把目光投向代善和莽古尔泰,问道:“大贝勒、三贝勒,你们认为该如何处置?”
代善的神态有些颓废,两个儿子虽然与自己不睦,但都是过去的事情。作为能征惯战的勇将,这两个儿子可是两红旗的主要支柱。
“阿敏所部在平壤、平山等待与朝鲜盟誓,迁延时日过久了。”
代善垂着眼皮,略微沙哑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只要朝鲜不再相助毛文龙,并开市交易,其它的末节枝叶,某觉得都不必计较。”
“且阿敏不仅攻城掠地,还屠城劫掠,激起朝鲜人的反抗。纵是朝鲜王室迫于压力,盟誓签约,难道不怀恨在心?日后形势但有改变,岂不反悔?”
“攻朝之前,某便反对。朝鲜兵疲将弱,败之不难,可能纳入我大金统治吗?父汗终其一世,也未直接用兵朝鲜,难道是兵力不丰,战力不足?”
皇太极的脸色有些难看,攻朝是他力排众议作出的决定,代善现在如此说,好象在怪他决策失误。
莽古尔泰看了代善一眼,却微垂下头,沉默不语。想当初,他可是对朝强硬派,与皇太极是一样的观点。
皇太极还不知道,谣言已经传到了代善和莽古尔泰的耳中。
手段很直接,毛文龙和刘兴祚通过密探、眼线散发的揭贴,甚至直接扔进了代善和莽古尔泰的府宅中。
代善固然是个识大体的,推举皇太极上位是为了后金的发展,但他也不想任人宰割。四大贝勒主政,代善是赞成的,当然不愿皇太极独自南坐、唯我独尊。
莽古尔泰当初也有争位之心,只不过其弑母恶行,遭到八旗高层的集体反对,无奈退让。对于年纪小、实力弱的皇太极继位,他也是心中不太服气的。
当然,代善并不是有叛反之心,但却借机敲打一下皇太极,发泄下心中丧子的悲痛。
“既然阿济格请求增援,为了我军主力顺利回师,从辽东派兵,某赞成。”代善说完,看向皇太极。
皇太极把目光转向莽古尔泰,征询地问道:“三贝勒,你是什么意见?”
莽古尔泰眨着大眼珠子,开口说道:“增援呗,镶蓝旗亦是我大金之兵,八旗之一,不能坐视其在朝鲜损失过大。”
这话听着怎么有点怪,皇太极目光一闪,沉吟了一下,说道:“本汗也是一样的想法,再派兵增援。但关宁明军,也不得不防。”
代善点了点头,说道:“阿敏的主力回师,东江军和朝鲜人不可能阻挡,只能是袭击骚扰。再派数千援兵入朝,更能保证顺利,保证战争的缴获。”
莽古尔泰说道:“大贝勒所言极是,也不必兴师动众,三五千精骑足够了。”
皇太极说道:“那就从凤城派兵前往,东江镇显是全力援朝,无力袭扰辽东了。”
代善和莽古尔泰不反对,下面的大臣也没有意见,议政会议便结束。
回到办公所在的皇太极心中有些沉郁,岳讬、硕讬虽是代善之子,却在拥立时出了大力,说服了其父。
如今,两人双双阵亡,失去了两个忠心拥护者,皇太极也感到痛心。而今天议政会议,他感到气氛的不同,也是心中疑惑。
“汗王,萨哈廉在外求见。”亲卫前来禀报,打断了皇太极的思绪。
“让他进来。”皇太极坐直了身子。
萨哈廉是代善的三子,亦是忠于皇太极的贝勒之一。迈步进殿,施礼拜见,萨哈廉也不废话,在皇太极叫起后,便开口说道:“汗王,谣言已起,您可知道?”
皇太极疑惑地问道:“是何谣言,某并不知晓。”
萨哈廉掏出一张纸,躬身呈给皇太极。
纸张很粗糙,字迹也潦草,能看出制作时的急迫。
皇太极接过来展开一看,不禁瞪大了眼睛,现出惊愕骇然之色。
被人揭开面具露出丑陋真容,在聚目灯下众目睽睽,甚至是一丝不挂,皇太极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尽管他形容不了这么贴切。
萨哈廉偷偷看了一眼,心中有着自己的猜测。看来,汗王确实有此心,倒也是人之常情。
“此计阴险——”皇太极把揭贴拍在桌案上,大声叫道:“毒辣至极。”
皇太极一时不知该如何发作,这其中有悚然心惊,也有恼羞成怒。最隐秘的想法被揭穿,他的心绪大乱。
…………………
有人常常出人意料,行事有走极端之嫌。比如郑凤寿,本是老成稳重,但却率军连夜赶来增援,实在让郭大靖感到意外。
将近两千的朝鲜义兵和不少工匠,数量众多的木炮、抛石机、地雷,龙骨山城的守卫力量和物资,也大半被郑凤寿带来。
“已经订立盟誓了。”郑凤寿满脸的沉痛和无奈,“向建虏进贡、不得筑城练兵、不得收留后金逃人……殿下惑于奸臣侥幸之计,甘心屈伏,名为和而实则降也,屈辱之至。”
君王的无能,都要归结到奸臣身上,这就是古代人的“忠”。
郭大靖伸手轻抚额头,也颇感无奈。只不过,他觉得这盟誓好象与历史上不同。
他的怀疑是正确的,郑凤寿通过朝鲜人的渠道得到的盟誓内容,乃是阿敏与原昌君李玖缔结的,并不是与朝鲜仁祖订立的。
“盟誓已订,郑大人还要与建虏作战厮杀,算不算违抗朝廷?”郭大靖约略猜到了郑凤寿为何一反常态。
郑凤寿摆了下手,说道:“某未接到朝廷谕令,也不知盟誓的事情。建虏屠城劫掠,岂能容他们轻松退去?”
郭大靖笑着伸出大拇指,说道:“郑大人,令人钦佩。”
郑凤寿苦笑了一下,说道:“屈辱令人痛心,某却无力改变,只能尽力,哪怕捐躯沙场。”
郭大靖伸手指了指远方的山林,朗声道:“看这大好河山,郑大人当知保家卫国,任重而道远,朝鲜缺的便是郑大人、崔大人这样的义士,岂能不留有用之身?”
郑凤寿眺望着故国的山河,油然而生感慨,更生出几分振作的勇气。
朝廷无能,可朝鲜还有不甘屈服的义士。如果连敢反抗的民间义士都没有了,那朝鲜与亡国又有何异?
郭大靖转头看着郑凤寿,微笑着说道:“若贵国朝廷降罪于郑大人,郑大人不若就加入东江军。建虏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在哪里打击建虏,都是一样。”
郑凤寿笑着颌首,说道:“若真是故国难容,便依郭大人所言。此生当杀虏,青山埋骨、马革裹尸,也无遗憾。”
郭大靖用力点头,笑道:“看,崔大人他们想是听到了消息,都气得鼓鼓的赶来了。”
崔孝一等人大步走来,嘴里还愤怒不甘地发泄着情绪。
向建虏进贡,不准筑城练兵,只此两条,便等于彻底投降,任人宰割。
而且,朝鲜的宗主国是大明,进贡给建虏,就意味着朝鲜和建虏建立的后金是君臣之盟。这可是原则性的大问题,不怪这些朝鲜人义愤填膺、怒火中烧。
阿敏大肆宣扬与与原昌君李玖缔结的盟誓,炫耀之外还希望借此消磨朝鲜人的反抗意志。
看吧,你们的朝廷如此无能懦弱,已经完全屈服,你们还拼命抵抗,图个什么呢?
但阿敏却没有想到适得其反,如此屈辱的订约盟誓,反倒激起了朝鲜义士的愤怒。
挺好,这样挺好。阿敏这个家伙还是读书少了,不明白明国援朝抗倭如同再造之恩,朝鲜算是大明铁杆的藩属国。
如果只拿与朝鲜仁祖的订约盟誓,想必朝鲜义兵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或许会听从朝廷的谕令,并丧失抵抗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