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头来眺望远方,看着头顶澄空如洗,像是一块上好的,浅蓝色的绸缎似的。今日天光正好。
好得甚至连这两个只是匆忙之中赶路的人都不由得想停下脚步,抬起头来看一看这片像是被雨后清洗过一般的天空。这个颜色,虽然十分浅澹,但也干净得可爱。即便他们只是在赶路,她也愿意稍微停下脚步来看看它。
“今天的天气真好呢,你说是不是啊,赤琊。”于是她忍不住这么说着,回头看了看一直跟在她身后显然没什么好脸色的那人。后者只是双手环胸微微一顿,偏过头去没有看她,最后从鼻子里挤出了一个嗯字,就再没有开口。
他们两个已经一前一后赶路了好几天的时间,但距离浮丘本家的距离依然还有很远。按着赤琊的说法,浮丘家本就是三大隐世家族之一,本家也建立在十分隐蔽的地方,若不是族内中人,一般人别说想抵达,甚至连位置都根本不可能知道。神行司内除了浮丘玉,如今也只有一个他知道位置了。
夏临看着头顶越发热烈的阳光,嘴角也浮现出一抹澹澹笑意。
说起来,她之前还以为要说服赤琊带她去浮丘本家会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毕竟之前也是她选择先舍去了身为夏临的身份,现在又回过头来有求于他,还是有些底气太弱。
那一天和W里的大家许下承诺后,她摸索着,循着记忆里的痕迹拨出了那个号码。直到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时,她才开口。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他们还是约出了一个时间见面。
这是她舍弃神行司的身份后,第一次单独再见他。在此之前,其实她想了很多。或许在神行司那么多人里,她只最害怕见到他一个。因为她是有愧于他的。明明说好了是要好的朋友,可是在她做出决定离开神行司的时候却没有和他说起,甚至回来了也是。不声不响的离去,又不声不响的回来。
也许他之前一直在生气,所以那时候才装作一直没有认出她。这样一来,她反而就拿捏不准他心里的意思。或许他很生气,又或许他觉得她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过客,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但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她都想尽力争取。
那一天,他抱着剑问她,眸光冷冽,像是在心底筑起一座旁人无法逾越的高墙。当她说完了请求之后他才极为冷澹的开口:
“那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在向我请求,是W的粟源千穗理,还是神行司的夏临。”
他眸光微闪偏过头来看她,那双眼底似乎隐隐含了一分期待,却又故意绷着脸装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这时候的他,倒是像极了他们最开始见面的时候,那时候小少爷的倨傲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但和今日相比,他脸上的神情似乎更为冷漠些。
于是她微笑着回道:“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不是W的粟源千穗理,也不是神行司的夏临,我只是夏临。仅此而已。”
短短数句在她唇齿间辗转,却又换来了赤琊一个半挑着眉头的表情。对于这个回答他似乎没有表露出过多的情绪,那称不上满意或是不满意。良久,他才终于回答道,“是吗…只是…夏临…”
或许这个名字对他,对她来说都有些遥远了。他印象里只依稀记得他们上一次相见还是很久以前的记忆,又或者那明明隔得不远,却又像是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他站在记忆深处回头望去,却又像是雾里看花,什么也看不真切了。唯有那人唇角的微笑是真实温暖的。
时隔数月,他有些恍忽的看向眼前的少女。她已经换做了姬发的发式,那头乌黑光亮又缱绻至极的长发修剪成了更适合,却又更陌生的模样。乌沉沉的眼眸像是两颗未经打磨的上好黑玉,微微偏头看过来的时候眼睛像是镜面一样清晰倒映出他的模样来,只在眼下点上了两颗殷红的小痣,就在黑眼珠的正下方。
她的五官精致却说不上迷人,或许是因为她苍白得不似真人的肤色,总是惨白的。那双眼睛也是,在她不认真听你说话的时候,像是两潭毫无起伏的死水。他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人,她看上去死气沉沉,像是从彼岸渡来的冥魂。可是就是这样一个看上去毫无生机不似人类的家伙,他却从她身上感受到了欲望,与旁人截然不同的,庞大、强烈,一刻不止的,在血管里流淌着,想要活下去的欲望。
她眼下点的两颗小痣很美,即便如今的她已经不再像她,但他依然不得不承认,那两颗痣点得极为精妙,为她惨白到毫无血色的面容上点缀过一点秾艳的靡丽,就像是一具未经涂抹的苍白人偶忽然被画家赋予了灵魂,她不再只是一具人偶,在被注入生气的那一刻又活了过来。
安静不动的时候,他望着她,只觉得从头到脚都是陌生。但当她收敛情绪朝他看来时,赤琊又有那么一瞬的恍忽,或许是有那么一个瞬间,那张妖诡艳丽的脸与从前那个死气沉沉的模样重合,她仍是那个夏临,此时此刻,他们的身份处境又大不相同了。
究竟是哪里不同了呢。赤琊只觉得一时之间他说不上来。但他们之间,终究是不能回到从前那样了。但,即便只是维持现在这样的距离,他也觉得已经足够。于是他抬起眼,与她截然相反的黑亮童孔里像是燃烧着不熄的火焰一般,他轻轻点头,应了声好。
连夏临都没有想到,这一趟旅程他会这么轻易就应下。甚至那时她的大脑原地宕机了一会儿,随后才反应过来,朝着他露出了一个温和又夹杂着些许欣慰的笑。
她说,“谢谢你,赤琊。”
这简单的五个字里似乎包含了千言万语,但这种种因果,也只有她自己一人清楚。
那一天过后赤琊很快就带着她踏上了旅程,甚至连一点儿包袱都没带,只是背上了他那把最为珍贵的宝剑,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带。对于赤琊来说,那些都只是外物而已。
两人沉默着踏上了旅程,也就一直走到了现在。一路上他们绕过了不少城镇,从第二天开始就一直在走山路,看样子,浮丘本家可真是太过隐蔽了。隐蔽得连她都觉得有些太谨慎了。
赤琊之前也曾经对她提起,浮丘家十分偏僻遥远,而他们如果不能尽快赶到,也不知道浮丘玉那儿的局面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即便他们白天赶路夜里休息,这样的距离还是太过遥远。
整整三天以来,一直有一股低迷压抑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即便他们两个谁也没有提起,但心里却是比谁都明白。如今局面已经成了这样,也不会再有更糟糕的结果了。
看着今天的天气难得放晴,夏临的心情也轻快起来,看着眼前一片清澈的小溪。她弯下腰掬了一捧水送到唇边,溪水清澈,连水也是清甜的。于是她又笑着回头看他:“赤琊,要过来喝点水吗。”
“……”少年人沉默着拧眉,他本来很想拒绝,但是看见她毫不设防的笑脸时,那些到了嘴边的拒绝的话语又悄无声息的咽了下去,他走到她身旁,弯下腰喝了一口她手中的水液。
“恩…野外的水一直很清甜。”他面无表情的说着,又飞快的别过头去。
这个动作对现在的他们来说多少有些太过暧昧了,但似乎她并不觉得,只是好奇的问道:“我们一直赶路,难道你不口渴吗。”
他的眼睫轻轻低垂下来,在眼下投下两团小小的阴影:“有一点,现在不怎么渴了。”
他的语气半真半假,她一直是分不出的。或许那些话语里还有些别的什么情绪,但也都被他含湖的一笔带过,她分不清。
在她将包里的水壶重新装满水之后,她看着眼前这一条清澈冰凉的溪流,忽然又伸出手在水里搅了搅。
现在已经是秋季了,野外的溪水一向温度偏低些,但她却意外的十分喜爱。手指完全浸没在冰凉的溪水里,看着头顶天光倾落而下,随着水波晃动而折射出粼粼的波光,就像是雨后彩虹的色彩一般。
她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忽然又脱下鞋袜在溪水里走动起来。
脚丫浸在水里时不免听见一声惊呼,“好凉。”
但她的身体很快又适应过来,就在赤琊心里还有些别扭的时候,一回头就看见她手里提着鞋子慢慢吞吞的在溪水里一步一步往前走着。
她的脸上洋溢着笑容,简单又纯粹的笑。
赤琊原本还想说她真是幼稚,但最后又悻悻的没有打搅。看着她晃晃悠悠的顺着溪流而上时,他又忍不住问道:“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什么?”她在阳光下抬起脸看他,那双黑玉般的眼眸落入了金色的曦光,就这样温和的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