绸缎庄少年的名字叫做陈乘风。
他出生的那一天刚好是大周景祯十二年三月科举放榜的日子,所以老掌柜对这个迟来的幼子寄予了前所未有的厚望,希冀着能教出一个鱼跃龙门的读书人来光耀门楣,为此特意备上厚礼,请吉象坊学塾的先生给赐了个寓意尤为不错的名字,叫做陈嘉。
可这小子明显是个安稳不住的性子,读了几年书就受家里二哥的影响开始对江湖无比向往,老掌柜不舍得责罚次子,就只好归罪于吉象坊几处茶楼里蛊惑人心的说书先生,狠下心打了两回之后见幼子还是执迷不悟,到底是爱子心切,悻悻扔了家法,顺着幼子的意思去延请名师指点他修习剑法,吃了几次识人不明的亏,总算请来一个四品境界的修士。
少年总觉着陈嘉这个名字不符合江湖游侠儿的身份,文绉绉不够霸气,自己把嘉字改成乘风,取得是一句“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诗文的寓意,想着能有朝一日让京都城的说书先生把这个听起来威风凛凛的名字传遍江湖,甚至几次在家里说过大好男儿当如剑斩玄蟒的无双公子,少年雄心呐,不外如是。
那位教过他两年的修士不辞而别,陈乘风就只能从走南闯北的二哥嘴里听一些江湖上的新鲜事,越听就对江湖越是神往,暗自发狠,会让江湖知道吉象坊绸缎庄也有一位陈家幼麟,可他二哥说起来的那些故事都不够荡气回肠,他对说书先生口中的无双公子所知不多,对江湖更所知不多。
饶是如此,今天却好像突然福至心灵一样,见着陈季淳的第一眼就觉着他不是普通人,论眼力,他一个半大孩子当然比不上阅人无数的老掌柜,这种感觉很是莫名其妙,他认为陈家四爷满身儒雅书卷气背后隐藏着水满将溢的江湖意气,哪怕不是传说中呼风唤雨能引动天地呼应的五境高人,修为定然也非同寻常。
陈季淳看着他笑,他就盯着陈季淳傻笑。
“听说你跟人学过两年剑法,逼得师父教无可教?”
陈乘风先是木然点头,然后像是回过神来般连连摇头,“不是这样。那位师父可能是觉着我资质不好,或者是家里有难以启齿的急事才会离去,我···晚辈···”
少年有些难不准该在这人面前怎么自称才合适,支支吾吾的样子看得陈季淳会心一笑,摆摆手问道:“闲聊两句,不必拘束。令尊说你今年十二岁,个子长得不矮,骨骼也还算匀称,说说,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看了眼老掌柜,挺起胸膛一字一顿道:“我叫陈乘风。”
平易近人的陈家四爷点了点头,由衷赞道:“是个好名字。”
老掌柜终于回过味来,看样子,这位客官可不像他所说的那样是为府上公子做套衣裳而来,忙起身上前掂量着语气道:“犬子无礼,客官不要怪罪,您···”
绸缎庄的后堂与门脸铺子仅隔着一张屏风,外面伙计忙忙碌碌的脚步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这里自然不是能敞开天窗说亮话的地方,陈季淳微微沉吟,转头轻声问道:“陈掌柜,能不能借一步,找个僻静屋子聊几句令郎前程?”
说良心话,老掌柜愿意巴结京都城各家贵人府上的管家不假,但有些抵触跟朝堂亦或是江湖中的人物有所来往牵扯,理由很简单,生意人最重本分两个字,本分不是指买卖上的本分,否则也挣不下这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家业,而是指做人的本分,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跟大人物打交道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稍有不慎,就是家破人亡的下场。
可陈季淳开口提到他幼子的前程,让老掌柜根本没有办法拒绝,迟疑片刻还是答应下来,引着陈季淳往店铺后面相连的宅子走去,路上满肚子疑惑呼之欲出,前两天刚有一位身着江牙海水团龙蟒袍的宫里贵人来过一趟,说陈乘风资质极好,埋没在生意场上实在可惜,今日又有这位姓陈的本家找上门来,这事怎么想都透着一股蹊跷。
知子莫若父,老掌柜根本不信自家幼子的资质好到能惊动宫里宦官的地步。
他心里战战兢兢,陈乘风却压抑不住心里的激动兴奋,眉飞色舞,猜测此人大概就是那位公公给自己找来的师父,甚至已经开始幻想着得遇伯乐,很快就可以修成可以御剑飞行的游侠儿,到时候整个吉象坊都会对绸缎庄高看一眼,也能跟着二哥出门去楚州、苏州等地见见世面。
兴许是处在天子脚下的原因,民间百姓听多了耳熟能详的朝堂逸事,日子过得去的人家都会在宅子里学着高官显爵设置一处书房,总想着能用铜臭养出墨香的老掌柜也是这么个俗人,幼子出生那年他跑得最勤的就是书局,买来许多册从未翻阅一次的书籍,腾出一间屋子来做了书房,现在两张书架上已经落了一层灰。
陈季淳一进门就皱了皱眉,他是爱书之人,观星楼一层的藏书不受陈无双待见也就罢了,毕竟自己名义上从不插手司天监的事情,就算想管也得先过了混不吝陈仲平那一关,懒得多费口舌,但实在看不惯书籍落灰蒙尘。
老掌柜瞥见他皱眉,还以为这位客官是对透着陈旧味道的书房不满,忙着打开窗户透气,“说来惭愧,老朽是个整日跟算盘账本打交道的,犬子嘉儿又不思进取,这间书房一向闲置,少有人来,倒是有些茶,就怕入不得客官法眼。”
少年显然对父亲仍然称呼他为“嘉儿”有些不满,一本正经纠正道:“是乘风!”
老掌柜一边忙着让人来烧水泡茶,一边无奈苦笑,“好好好,是乘风,是乘风,爹一时记错了。”
陈季淳的眼神在两张书架上扫了一眼,暗自发笑,难怪这少年读不进去书,瞧瞧书架上摆着的,不是枯燥乏味的史书就是晦涩难懂的儒家经典,这种书籍要是放在国子监还能有人不时翻看,寻常人家的孩子读书讲究个循序渐进,陈乘风十来岁的年纪,看些深入浅出的注解都吃力,少年人天性活泼好动,哪能静下心来啃硬骨头?
陈乘风恭恭敬敬请这位很有可能会收他为徒的高人落座,抢着接过铁壶去门外煮水,等再回来的时候,陈季淳已经不再跟老掌柜寒暄,直言问道:“宫里有位公公跟我提过,令郎乘风是个心性聪慧的可造之材,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冒昧问一句,老掌柜是想留他在身边养儿防老,还是愿意让他有个大好前程?”
果然还是跟那身着蟒袍的宦官有关。
老掌柜慢慢眯起眼睛,用生意人独有的市侩心思迅速暗自盘算利弊,有心拒绝,又怕不识抬举惹恼了那身份了得的太监,在京都城住了这么些年,没吃过猪肉也总见过猪跑,听说有资格被天子赐穿蟒袍的太监个顶个都是位高权重的大人物,比如内廷首领太监,连当朝几位大学士见着都得在表面上客客气气,他一家无权无势的绸缎庄,怎么惹得起?
最要命的是,即便有拒绝的胆子,也会被眼巴巴等着自己答应的幼子埋怨。
叹了口气,老掌柜斟酌着言语,谨慎道:“老朽有三个儿子,长子已经娶妻成家,去年正月生了个丫头,腊月里又有了身孕,估摸着这回能是个孙子,养老倒没指望嘉儿,老来得子,就盼着他能平平安安长大成人,不败家就是孝顺孩子了。可是儿大不由父啊,他愿意去修习剑法总比花天酒地出入赌坊来得好,说起前程···听口音,尊驾也是京都人士,不知道尊姓大名?”
陈季淳轻声一笑。
明面上老掌柜是问他名讳,其实是在探听他的出身门派,既然要让自家子嗣拜师,怎么也得弄清楚他的来历师承,再托人去打听打听此人本事到底如何,才能放的下心托付,这是为人父母舔犊心切的人之常情。
陈家四爷没有隐瞒,平静道:“掌柜应该听说过我的名字,在下陈季淳。”
在京都城说起自己名字,没要必要加上镇国公府陈家四爷或是当朝礼部右侍郎的前缀,这句话一出口,老掌柜霍然脸色大变,浑身剧烈颤颤巍巍,扶着椅背艰难站起身来,“您···您···”
少年已然呆若木鸡,无论如何他都想不到,这位竟然就是司天监陈家四爷,就是那位名震大周一十四州的无双公子的四师叔,这完全不能称作是惊喜了,委实太他娘的吓人,司天监呐,一千三百年来被京都百姓视为大周王朝定海神针的司天监!
陈乘风脑袋里瞬间一片空白,喃喃道:“剑气沛青冥···剑气沛青冥的司天监···”
突然,少年双眼中亮起一团炽热光芒,狠狠甩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声音清脆有力,感受着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知道这一幕绝不是在梦中,嘿嘿傻笑起来,“司天监呐···”
这一声响亮耳光,也同时惊醒了老掌柜,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陈季淳,试探着唤了声:“四爷?”
陈季淳缓缓站起身来,看着少年脸上逐渐浮现一枚清晰的手掌印,不禁失笑,和声道:“掌柜年长于我,直呼季淳姓名就行了,四爷是外人的称呼,显得生分。”
老掌柜这回心里再没有任何疑虑,能被司天监陈家四爷看中,是这傻乎乎小子前世修来的莫大福分,烧香拜佛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唯一让他心里犯嘀咕的,是满京都城都知道陈家这位官拜正三品礼部右侍郎的四爷是个文臣,没听说过他修为如何高明。
尽管这样,老掌柜还是迈步上前一脚踹在幼子腿弯,“还不跪下拜师?”
如梦初醒的少年嗓子里嗬嗬两声,上前一步就要跪倒,却被陈季淳一把拉住,“不忙着跪,话说清楚了再行大礼也不迟,陈掌柜,我今天不是为了收徒来,这事说起来其实于心不忍。”
陈家这一支被从族谱上抹去的血脉在京都城代代相传做了两百余年的小本生意,直到上一代才勉强算是小富即安,是这位老掌柜不怕吃苦的一股子韧劲,才有了吉象坊这处生意兴隆的绸缎庄,有这样的手段,在被列入三教九流最末一等的生意人里就可以说是拔了尖。
但老掌柜此时已经被陈季淳的身份惊得没了思考能力,愣是没听明白他话里有话的意思,等了半天不见这位四爷往下说,才恍然明白过来,伸手把幼子拽出书房,然后关上房门窗扇,又站在门前侧耳听了外面的动静一会儿,再不敢像之前那样坐下说话,小心翼翼低声道:“还请四爷明示。”
从他喜忧参半的神情变化上,陈季淳看出他已经隐隐有所猜测,笑了一声,坐回原处稍作沉吟,开口道:“镇国公府跟你家本是同宗,我知道你家的族谱上没写,其中原因一言两语说不清楚,你也不用多问。”
老掌柜咽了口唾沫,没有说话。
这事既然是从陈家四爷嘴里说出来,就定然不会有假,只听说过有上赶着高攀亲戚的,活了大半辈子,什么稀奇事都见过,就是没见过镇国公府这样的顶尖门第自降身份跟人论同不同宗,听了这两句话,他更加肯定了心中的猜测,默默等着对方的下文。
陈季淳继续道:“吉象坊离着镇国公府或是乌衣巷是远了些,也没远到你对镇国公府一无所知的地步,我这一辈兄弟四人膝下都没有子嗣,只家兄叔愚有个给宁王殿下做正妃的独女,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总得有人来接续香火。如今你也知道,我大哥陈伯庸为国捐躯与世长辞,承袭了镇国公爵位的无双又不是陈家血脉,我思来想去,还是觉着该在同宗旁支血脉中过继个孩子,先前来你店铺的那位公公,就是当今天子身边的内廷首领太监吴廷声,这件事是他提的,你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老掌柜双手都在不停哆嗦,那人竟是内廷首领太监,也就意味着,这是天子的意思。
根本就不容迟疑啊,老掌柜叹了口气,居然开始慢慢平静下来,默默想了一阵子,抬头壮着胆子与陈季淳对视,深深呼吸几下,问道:“四爷,老朽不求犬子能有多好的前程,只求他平平安安,镇国公府能不能做到?”
这出乎陈季淳意料的一问,让本就没有对老掌柜轻视的陈季淳更加慎重,闭了闭眼睛,心里的愧疚感在此时忽然变得尤为沉重,像是一块压在心口的巨石,他几乎就要舍了这个念头,可老掌柜又开了口。
“在生意场上厮混了一辈子,没什么学识,但自问不是个蠢人。老朽不知道那位吴公公跟四爷看中了嘉儿哪一点,却觉得这应该不是那孩子所想的大好事,四爷别恼,就算老朽跟镇国公府陈家不是同宗血脉,只看老公爷捐躯北境的事情,老朽也愿意能为司天监做些力所能及的,只是···四爷要保证嘉儿平安活着,哪怕以后缺胳膊断腿儿,我也认了。”
陈季淳艰难地点了点头,“尽我所能。”
老掌柜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