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以三尺长剑力敌两名四境修士的贺安澜真要走,一心护卫谢萧萧安危的枯瘦刀修未必会出手阻拦。
在屈洵此人看来,意图争夺万里江山的谢家没必要平白无故与东海孤舟岛结仇,出行时谢逸尘还特地嘱咐过,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不可伤及墨莉的性命。
生擒了与司天监观星楼主情投意合的黑裙少女,才能逼迫一贯重情重义的陈无双束手就缚,谢逸尘的打算是擒下陈无双之后再故技重施,拿他的性命逼迫死守北境城墙的陈伯庸放弃抵抗,引黑铁山崖所号令的漠北妖族入境雍州,牵制景祯皇帝分兵。
见色起心的谢萧萧当然更不愿意伤及墨莉,这样的女子是他生平仅见,一皱眉的风情就能把他亲手执笔所描绘的数册春宫图都比得黯然失色,甚至名扬流香江多年的花魁黄莺儿都有所不如。
久战不胜,让心性素来沉稳的贺安澜心里越发急躁,以一人之力抗衡两名四境修士本就吃力,何况他也察觉到丹田内真气流失的速度在持续增长,加上缠斗时理所当然的消耗,再这么下去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力竭。
许悠的情况则更不容乐观,跟他交手的那名修士也是四境七品的剑修,许悠仗着手里那柄天品长剑之锋锐,以及学自名门孤舟岛的精妙御剑诀,正常情况下确实能够占据上风,可不知为何,以前无往不利的好运气似乎突然消失,那该死的软筋散在他身上竟发作的极快,眼见浑身雄浑真气已经十去其六。
胜券在握的屈洵不急不躁,偶尔出声指点那三名跟贺安澜与许悠拼斗的四境修士,没必要跟这两个孤舟岛剑修以命相搏,只要勉力拖住一时半刻,等软筋散的药力将他们真气腐蚀一空,就可以轻易取胜,这种境况下的一切损伤都是多余。
到现在仍然没有完全钻出车厢的邋遢老头狠心一咬牙,那六枚泛着萤萤微光的承天通宝悬在眼前滴溜溜旋转,伸手先按了按许家小侯爷肩头,突然重重一掌拍在自己胸口,紧接着一口鲜血尽数喷在那六枚铜钱上,刺眼光芒一闪即收。
神色瞬间萎靡了不少的十一品卦师有气无力挥了挥手,那六枚铜钱就旋转着徐徐升起,在上升的过程中不停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最终在头顶十丈处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圈,瞬息之间乌云蔽月风沙眯眼。
始终未曾出手的八品枯瘦刀修讶然发觉,他与官道上的两驾马车竟然好像隔着一团浓雾,那灰蒙蒙的雾气又被贺安澜与许悠两人的湛蓝剑光染上一层稍显阴森的诡异颜色,以屈洵的目力居然都看不真切里面的情况,更不用说情急之下就要喝令其余修士动手的谢萧萧。
“蠢蛋还不快走!”
常半仙用力一推许家小侯爷的后背,催促他抓紧时间逃命,而后脸上泛起一抹病态的潮红,转头看向小满和墨莉两人,急促道:“各安天命吧,只要你们能逃出去,那兔儿爷未必会杀老夫等人,分头走,快!”
先前施法破去十一品卦师障眼术法的瘸腿修士眉头紧皱,不等回头瞥他的屈洵开口,就口中念念有词踏前数步,双手各自五指屈伸成爪,在虚空中连连抓了几把,左右两手中就突兀多了两把大漠里才随处可见的黄沙,而后面色肃然,双唇颤动越来越快。
常半仙危急时刻施展出来的手段让贺安澜总算看见了转机,心知能不能让墨莉几人逃出去就在此一举,有心出手斩杀了对方那名同样精擅奇门术法的瘸腿修士,可接连三次刚想出剑就被身前与他颤抖许久的两名修士拦住,一时之间有心无力。
不知道这是不是邋遢老头压箱底的保命本事,屈洵等人看不透那团笼住官道方圆近十丈的蒙蒙雾气,而置身其中的许佑乾却能清晰看见外面的风吹草动,见对方那瘸腿修士作势想要破去常半仙舍了一口鲜血所争取来的逃命机会,这位行走江湖稍显稚嫩的小侯爷陡然生出一股气豪情。
“墨姐姐还愣着做什么!”
这句话喊出来的同时,想要逞一回英雄的小侯爷抽出自己佩剑跃下马车,抬头看了眼天上凭空聚起来的厚重乌云,脚下以一种玄奥步法连连踏出,剑光闪烁间,众人都听见头顶云层之中有雷声滚滚而来。
起先是沉沉闷雷,很快雷声就由远及近,一声紧接着一声。
常半仙竟在恍惚中觉得,云层似乎在随着前赴后继的雷声下沉,压得越来越低,喃喃道:“小王八蛋命好,居然得了驻仙山紫霄神雷诀的真传···”
瘸腿修士正要将手里两把紧攥着的黄沙扬出去,陡然脸色大变,随即就不可思议地见到一道弯弯曲曲的紫色闪电瞬间撕裂云层,好似一条决堤大河肆意奔流,在天空中不停分叉延伸,继而消失不见。
不等谢萧萧鄙夷一句雷声大雨点小,紧随第一道电光逝去,天空又出现第二道。
这回的闪电不像头一次那样只在云层中蔓延,而是直直劈落到那团阻隔视线以及气息的蒙蒙灰雾之中,只顿了一眨眼不到的时间,就仿佛日光被铜镜折射一般,从浓重雾气中直射而出。自从得到驻仙山掌门白行朴亲自指点之后,许佑乾的紫霄神雷诀总算不会再引下天雷伤及自身,天下人人皆知楚州康乐侯府富可敌国,他手里的长剑自然也是令世间万千修士趋之若鹜的天品。
那道不可一世的紫色闪电直直落到透亮剑身上,小侯爷就势拧身。
卸力、出剑,一气呵成,以灵识为牵引,御使那道电光刺向屈洵身侧的瘸腿修士。
噼啪有声,紫电好似野马脱缰,一骑绝尘。
惊骇莫名的瘸腿修士万万想不到这道雷霆是许佑乾那般区区二境剑修所能引发,慌乱之中将两把黄沙朝身前扬手撒出,可惜煌煌天威可破世间万法,若非如此,修成十二品的修士最终渡劫时所面对的就不会是雷劫。
屈洵双目一凝,行云流水般摘刀握刀出刀,可他本就没有料敌机先的本事,那柄古朴的厚背宽刀再快也快不过闪电雷霆。
紫色电光视对方扬出的黄沙如无物,径直刺中他前胸,爆竹般一声炸响,伤及肺腑的瘸腿修士瘫软微顿在地,眼见出气多进气少,头上须发连带两条眉毛皆成焦炭,夜风吹拂,荡然无存。
他不是道家正统修士,术法虽强但本身修为境界勉强只能算是迈进三境五品,若非许佑乾修为更低一些,只怕会当场毙命,饶是现在保住性命,也再没了任何出手的可能。
蒙蒙灰雾之中,一招就几乎耗尽全部真气的小侯爷喘着粗气,苦笑着看向被小满推出去几步又折返回来的墨莉,“墨姐姐,我可没有再出一剑的本事了,你···”
六枚旋转不休的铜钱先是停滞,而后哗啦落在邋遢老头身前。
常半仙重重叹息一声,凄然惨笑,“罢了,眼下墨莉就是想走,老夫也支撑不住了。可怜陈无双那无赖小子,今后又是孤苦无依了。”
灰雾与头顶乌云都缓缓散去。
贺安澜勉力一剑逼退身前不欲与他鱼死网破的两名修士,期冀地回头瞥了一眼,却见官道上的人一个都没少,心下顿生悲凉。
曾与花千川相交莫逆的八品剑修,有生以来也算披荆斩棘,可是从未像现在一样如此绝望过。
他听见了常半仙的那句话,暗自哀叹一声,也罢,都死在一处,或许过阵子曲瑶琴和陈无双来收尸的时候也能省些力气。
不肯扔下众人逃走的墨莉已经心怀死志,唯一的念头就是临死之前再帮陈无双一把,将那兔儿爷的性命留下,于是紧抿着嘴唇将体内真气一丝不剩,全部灌注进心上人初遇时所赠的那柄绯红胭脂剑,决绝挺剑直刺十丈开外的谢萧萧。
这一剑啊,是雍州城墙下苏慕仙亲自传授,剑十七。
陈无双绝对想不到,墨莉学会剑十七之后的头一回出手,就真正做到了不留退路。
身穿蟒袍的小满想拦也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风华绝代的黑裙少女这般殊死一搏,眼中含泪却笑着嘀咕,“公子爷眼光真好,可惜···”
曾在浣花溪边接过陈无双一式剑十七的屈洵皱眉冷哼,一把将不知死活、等着墨莉前来投怀送抱的谢萧萧拽到身后,挥刀荡起一片汹涌刀芒,心无旁骛全力拦截这石破天惊的一剑。
浣花溪边那次,陈无双还是三境六品的剑修,这次的墨莉也还没有踏足四境,相差不大。
只不过,屈洵一直认为当时他没能接下陈无双的那一式剑十七,是自己轻敌在先,并非是苏慕仙所创的剑十七精妙到能越境杀敌的地步,这回他始终在戒备之中,拦不住那道紫色闪电还能说是情有可原,若是拦不下区区一个六品剑修,在谢家眼里就是彻头彻尾的窝囊废了。
文人士子都说人如其字、字如其人,从剑十七的威势就能看出苏慕仙为人何等傲气。
但枯瘦老者其貌不扬,其以深厚真气修为作为支撑的刀芒,却极为霸道刚烈。
墨莉的一剑,当之无愧地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气喘吁吁的许悠总算能歇一口气,可他脸上的神情分明写着,他宁可在对方兵刃之下落得个尸首分离的惨烈下场,也不愿意见同门师妹遭遇任何不测。
孤舟岛的弟子一入门,首先要学的就是兄友弟恭的规矩,而后才是入门剑法,传承数千年以来从无破例。
许悠喊了声师妹,喉咙就被堵住,恨不能以身相代。
眼眶欲裂的贺安澜奋起余勇再度出剑,向来被人誉为谦谦君子的他忍不住破口大骂,湛蓝剑光竟然比之先前更加盛大,完全放弃守势一味硬功,想着拼死突破身前那两个王八蛋修士的阻拦,他早已预见墨莉那一剑绝对杀不了谢萧萧,一旦失守就会被擒。
如此一来,双方压力最大的瞬间变成那两个修士,尤其是其中那个勉强压制住内伤的,见贺安澜状若疯虎的不要命打法,心里不由先生出几分胆怯,好在另一个手持双剑的修士咬着牙死撑,拼力接下六七成力道,才不至于被贺安澜得手。
人老成精的常半仙看得透彻,贺安澜已然是强弩之末,现在的片刻威风算是真气耗尽之前的回光返照,低头看着蟒袍胸前活灵活现的盘龙,幽幽一叹,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啊。
可怜一生之中辛辛苦苦诸多谋划,风烛残年奔波于江湖,最终还是功亏一篑。
屈洵双手持刀高高举起,紧盯着仗剑而来的黑裙少女,气沉丹田不动如山。
待挺直那柄天品胭脂剑的墨莉及至身前,屈洵突然吐气开声,厚背宽刀上光华炽烈如日中天,以力劈华山之势重重斩下,八品刀修的强悍实力一览无余,堪称淋漓尽致。
尽管投靠在谢家门下做一个江湖上看不起的走狗,但屈洵从未怀疑过,世间只有如他这般用刀者,才配得上一句虽千万人吾往矣!
时间仿佛停顿凝固。
而后就是声传千丈之外的一声震耳欲聋的炸裂声。
嘴角有一丝血迹蜿蜒而下的枯瘦老者险险避开身后的谢萧萧,接连倒退,接连撞断两棵足有碗口粗细的槐树,才勉强停住脚步弯腰喘气,手里随身多年的那柄刀上,刀刃赫然出现一个松子大小的崩口,顺着崩口,还有数道弯曲裂纹。
不出所料力竭的墨莉狠狠摔在地上,面如金纸奄奄一息,已然神志不清。
谢萧萧顾不得替他拦下必死一剑的屈洵是死是活,惊骇之余大喜过望,几步扑到墨莉身侧,先夺下她手中的三尺长剑远远扔在一旁,又一把扯下她腰间那枚用以储物的精致白玉小剑,看了一眼揣进怀里,这才从袖中摸出个白色瓷瓶,屏住呼吸拧开塞子,放在墨莉鼻下。
里面装的东西是未经稀释的软筋散,他先前让屈洵试过,即便是八品修为的枯瘦老者闻上一口,也会顷刻之间浑身酸软无力,连抬手握刀这般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真气所剩不足一成的贺安澜再无余力,连佩剑都被那双剑修士磕飞,本想当然自尽以免受辱,可见墨莉落入阴柔谢萧萧之手,为人长辈的护犊之心又让他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落下身形,让早就难以为继的许悠停手,看了眼身后同样绝望的常半仙,问道:“谢公子,你们究竟想要如何?”
没想到全力出手仍被墨莉一剑所伤的屈洵服下两粒丹药,走回谢萧萧身侧沉默不语。
披着青狐裘的阴柔少年嘿声一笑,“等我与墨姑娘成就好事,少不得也要跟你叫一声贺师叔,咱们是亲戚,只要你规规矩矩按我说的办,我保证不会伤及你们任何人,说不定以后还能封你个官爵,孤舟岛岂不是得了天大便宜?”
然后,谢萧萧朝小满招了招手,等身穿蟒袍却无计可施的女子叫到近前,把手里那个瓷瓶扔了过去,淫笑道:“听说你已经是陈无双的妾室,呵,瞎子果然是瞎子,黄姑娘居然至今还是完璧之身,啧啧,稍后我得让那穿蟒袍的老头算一卦,这或许就是我与你之间的缘分。自己打开,让你们那些人挨着闻一闻,否则,我可不保证怀里搂着这么个美人儿,还能把持得住。荒郊野林,以天为被倒也另有些闲趣,是不是?”
小满无奈,眼见连贺安澜都失了佩剑,再无转机可能出现,只好惨笑着拧开那瓷瓶塞子。
围在马车前后的其余那些神完气足的修士,见常半仙等所有人都哭丧着脸闻过那软筋散之后,才收起兵刃,谢萧萧亲自横抱起墨莉,低低嗅了口,迷醉道:“陈无双说的没错,真香!”
刚进凉州,贺安澜一行人就陷入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困境。
墨莉和小满仍然被安置在先前的那驾马车上,谢萧萧叫嚣着没睡过穿蟒袍的花魁,本想进入车厢中当着墨莉的面,先跟小满快活一番,他从小就有个习惯,一顿饭里最好吃的东西,要留在最后才慢慢品尝。
好在被屈洵用此地不可久留、夜长梦多的理由苦苦劝住,才让人去林子里抬出他常做的软轿,还有一驾提前准备好的宽大马车,将贺安澜等人一股脑横七竖八塞进车厢,而之前常半仙跟小侯爷所乘坐的那驾马车,刚好让屈洵和眼看就要断气的瘸腿修士养伤。
一大两小,拢共三驾马车还有一顶轿子,迅速在夜幕中顺着官道远去。
再半炷香之后,远处两个藏匿许久的修士才敢现身。
祝存良皱眉沉思许久,开口让身侧另一人用最快的方式赶去杨柳城打听陈无双的下落,将今晚所见的事情一字不差详细禀报,他意识到被谢萧萧所掳去的人,都对司天监那位观星楼主极为重要,这件事半点都耽搁不得。
将赵氏寡妇娘俩平安送去岳阳城而回返的祝存良,则打定主意要以身犯险,远远跟在谢萧萧那些人身后,不敢奢望能找到营救孤舟岛那些人的机会,再不济也能让闻讯而来的陈无双得知其下落才是。
马贼对凉州的地形,当然要比谢萧萧等人更熟悉,那人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下来,纵起剑光直往西北。
祝存良看了眼那片槐树林,偏头吐了口唾沫,低声嘟囔。
得让你们这帮狗日的知道知道,凉州地面上,真正手眼通天的,从来都是咱们马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