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修士大抵都有敝帚自珍的臭毛病,心高气傲如苏慕仙、声名显赫如司天监尚且不能免俗,何况凉州地面上这些把自家并不高明的本事传承看得比性命还重的所谓散修世家,更是效仿无情天家立下了传嫡不传庶的恶心规矩,这就是骤雨庄庄主杨寿潼一辈子都解不开的心结。
娘亲教他认识的第一个字就是忍,知易行难,真正做到淡看荣辱谈何容易,心头上悬着一柄随时可能落下来的利刃便是忍,这个字让自小就事事处处受人排挤而不得开心颜的杨寿潼,无师自通的第一个本事是察言观色,第二个本事则是偷学功法。
学剑是偷,练剑是偷。
其缘由说出来可笑,不过是因为他的生母只是个连妾室名分都没有的鄙贱丫鬟,明明无论是天资还是修为进境都远胜同辈兄弟,却始终不能得到家中长辈高看一眼,娘亲在世一天他就忍了一天,娘亲临终时最后一句做人都是先苦后甜,让他熬了一年又一年。
直到他修成三境的那一年,有了闯荡江湖的本事,有了自立门户的本钱,才终于把郁郁而终的亡母骨骸从那个只给过他冷眼和嘲笑的家里迁出来,又得了大漠马帮暗中相助,买下这座远离世上一切繁华喧嚣的庄子。
如今已然修成四境七品的杨寿潼一直在等,等一个鱼跃龙门扶摇直上的机会,娘亲不会骗他,做人确实是要先苦后甜,所以他仗义疏财结交四海朋友,明面上是为了扬名江湖,暗中也为能给大漠马帮搜集些有用或者无用的情报,毕竟江湖修士的嘴里,少有能藏得住事儿的。
即便能藏得住事儿,三五坛铁榔头也能撬开他们的嘴。
马三爷跟那位戴着恶鬼面具的古怪修士一进前厅,商队护卫里姓秦的汉子就愕然一愣,他们从始至终只察觉到两道修士气息一前一后掠出骤雨庄,但根本没有感知到任何动手打斗的动静,所以只好按着马三先前的交代坐着不动,倒是留在此处的那两名马帮修士更沉得住气。
这位呼啸大漠的帮主显然已经忘了这一茬,看到姓秦的汉子还坐在前厅里,皱眉不悦道:“杨兄弟,酒席总得有散场的时候。”
姓秦的汉子倒也识趣,忙不迭站起身来陪着笑道:“马帮主说的是,在下早就不胜酒力,正要回去睡一觉,不能耽误了东家的路程,等明日,明日再来跟杨庄主辞行。”
杨寿潼心领神会,起身含笑说了几句招待不周的客套话,叫人来领着他离去,姓秦的汉子出门前瞥了陈无双两眼,深知行走江湖一忌好奇心重、二忌多管闲事,半个字都不敢多问,装作步履蹒跚匆匆离去,暗自猜测莫非刚才庄子上凝而不散的惊人剑意,真与这戴着面具装神弄鬼的刀修有关?
庄主挥手屏退伺候着几人喝酒的奴仆,笑道:“残羹剩菜不好待客,我这就去让人换一张席面上来,好让三爷跟这位贵客说说话。”
说着就要往门外走,却不料被陈无双一把拽住衣袖,正诧异不知所措时,就听这位古怪修士笑吟吟道:“有几坛铁榔头就好,杨庄主不必再麻烦庄上,留下聊两句如何?”
摸不清他底细的杨寿潼答应也不是、婉拒也不是,只好转头看向马三目露征询,没想到马三爷竟然对此人一副言听计从的模样,点头道:“他让你留下,你就留下。有用得到你的地方,说起来或许还是杨兄弟的福分。”
说话的同时,跺一跺脚能让西北大漠跟着乱颤的马三爷已经把陈无双引到主位上坐下,这番举动让从善如流留下的杨寿潼心头一惊,暗自思量即便此人真是阴曹地府的索命恶鬼,也绝不至于能让麾下有唯命是从上千好手的三爷这般重视,心念一转,瞬间想到数个可能,神情更是谦卑。
几人坐下,陈无双果然没有再动筷子的意思,接过马三递来的酒坛,却不摘下面具。
马三爷散出灵识笼罩住前厅,有所察觉的杨寿潼下意识看向陈无双脸上的面具,在骤雨庄上说话行事按理说三爷绝不至于如此谨慎,看来接下来要在这桌残席上说的话至关重要,这位庄主心跳忽然就急促了几分,隐隐感觉有一种兴奋。
“杨兄弟,有些事情你我都心知肚明,当兄长的知道你的过往,也信得过你为人,本来是不想多说,但此一时彼一时,令尊从去年入冬开始就跟谢逸尘搭上线的事,或许现在能有用处。是你说还是我替你说?”马三爷仰头灌了一口酒,忽然把那柄素雅貂蝉拍在桌上。
一见这等情形,两名被马三看做是心腹的马帮修士立刻站起身来同时挪步,一人守住前厅门口,另一人则逼近杨寿潼面无表情站着,大有一言不合随时出手的意思,由此就可见马三爷御下的手段确实颇见章法。
不知是因为刚才还同桌畅饮的人瞬间翻脸不认账,还是因为马三爷提到他的父亲,杨寿潼低下头连连苦笑,涩声道:“三爷,这件事寿潼本就没有瞒着你的意思,何至于此啊?”
眼前这一幕让陈无双也很是始料未及,微一错愕就想明白了马三的用意所在,饶有兴致地将脚搭在桌面上,等着看这位在姓秦汉子眼里几乎无所不能的骤雨庄主会如何表现,这对陈无双来说是个难得的机会,对杨寿潼来说有何尝不是?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人,从来都不是傻子。
常半仙说得好,古往今来,富贵二字除了娘胎里带来,就只好向险中求,这个道理,圣贤书上似乎没有多少提及。
杨寿潼叹了口气,拍开一坛新酒捧着酒坛大口大口痛饮,丝毫不顾辛辣而浑浊的酒液顺着嘴角灌进衣领,随后将酒坛重重墩在桌上,抹了把嘴道:“三爷知道我的身世,寿潼这一辈子最恨的,就是娘亲从病到死,我爹都没有看过她一眼。我姓杨不假,可从七八年前,我就跟鸡鸣县杨家再没有任何牵连。”
说到这里,杨寿潼伸手将五指并成刀,在自己脖颈上狠狠一抹,道:“三爷若是信不过我,大好人头就在此处,死于貂蝉剑下,寿潼做鬼也风流。只是烦请三爷,将我与娘亲葬于一处,我就死而无怨。”
马三眯着眼睛看了他半晌,叹了口气,轻轻抚着貂蝉剑鞘道:“这柄剑自从屈尊到马某手里,就从来没有杀过一个朋友。我信得过你,但是···”
陈无双幽幽开口打断他,和声道:“四叔既然信得过杨庄主,就不必再谈什么但是,行走江湖最重一诺千金,我记得有句诗,叫三杯吐然诺···”
那句诗少年故意拉长了语调,话音未落杨寿潼就抬头接上后半句,“五岳倒为轻。”
显然马三爷也不愿意太过难为杨寿潼,朝随时准备出手的心腹使了个眼色,那两人立即点头走出前厅,纵身跃上房顶盯着四周动静。
屋子里正剩下三人。
陈无双放下双腿身子前倾,指着自己脸上面具笑问道:“杨庄主可认得这副面具?”
听少年称呼马三爷为四叔却始终没有猜出其身份的杨寿潼,坦然答道:“索命恶鬼。”
陈无双对这个回答很是满意,轻笑两声抬手摘下面具,随即抽出马三那柄貂蝉剑,剑身上登时泛起迷蒙青色剑光,而后手腕一抖,真气所至处身侧凭空出现一朵剑气幻化而成的漆黑茉莉花,一闪而逝。
马三盯着那朵茉莉花消失的地方,喃喃道:“天香剑诀。”
杨寿潼却在青色剑光出现的一瞬间就脸色大变,不由自主腾地长身而起,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相貌俊朗的少年,呼吸急促道:“司天监···无双公子?”
几乎是在认出青冥剑诀的同时,杨寿潼就明白了为何此人叫马三爷为四叔,天底下恐怕只有两个人会这么称呼他,一个是东海孤舟岛那位沈辞云,另一个就是司天监的陈无双,别无分号。
陈无双笑着默认,抖手将长剑归鞘,打趣道:“看来公子爷在你们凉州,也有些名声。”杨寿潼心中惊涛拍岸,陈无双何止是在凉州有些名声,如今整座江湖谁不知道,举世无双的陈家幼麟一年之内修成四境,洞庭湖上斩玄蟒、北境城墙诛妖族,隐隐已经有天下年青一代修士翘楚的意思,甚至说是独占鳌头也不过分,据说连越秀剑阁修为已臻十二品渡劫境的任平生都没奈何得了他。
“索命恶鬼,索命恶鬼。公子爷这趟来凉州,就是为了索谢逸尘的那条命,四叔之前那些话杨庄主不要在意,他兴许是觉得这件事你能帮得上忙。”陈无双不肯把话说透,也算是给杨寿潼留了个转圜的余地。
马三爷的意思很明白,就是想利用杨寿潼父亲的关系给陈无双创造个动手的机会,尽管这样也不见得能有多少把握,可总比少年单枪匹马去闯那五十万大军强得多,便是整个司天监都来跟谢逸尘硬碰硬,便是加上剑气沛青冥的陈仲平,也是死路一条。
可毕竟血浓于水,杨寿潼要是不肯也在情理之中。
陈无双很看得开,无非就是个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杨寿潼低头沉默了很久,马三没有出言催促,陈无双更是沉得住气,拎起酒坛跟刚认识不久的这位四叔轻轻一碰,畅快痛饮。
这一夜,凉州最好的是大漠马帮,其次就是铁榔头。
良久,四境七品的骤雨庄主才缓缓抬起头,“无双公子信得过我?”
陈无双懒得惺惺作态收买人心,摇头直言道:“我信得过四叔。”
马三爷哈哈大笑,震得少年随手放在桌上的那张面具不停颤动。
这句话似乎让杨寿潼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问:“这件事非同小可,做成了自然皆大欢喜,若是做不成的话,那可是近五十万精兵,足够来回把凉州像犁地一样趟平七八个来回,公子想过后果?”
陈无双收敛起笑意,认真道:“人活一世,若是每一件事都要等着有十足的把握再去做,那该无趣到何等令人发指的地步?成或不成,总要做过了才知道。”
杨寿潼不太能接受这个说法,思量片刻,第三次开口问道:“敢问公子,司天监···是铁了心要跟大周共存亡?”
这一问,马三爷也不由把目光落到陈无双脸上。
少年不置可否,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我是司天监的观星楼主,不是大周的一等镇国公。”
杨寿潼脸上终于有了笑意,竖起两根手指道:“初次见面连问数句实在失礼,但还请无双公子见谅,杨某还有两件事不得不问。”
没有不耐烦意思的陈无双欣然点头,“好。”
“第一件事,杨某前阵子就听说过,无双公子已然在保和殿上接任了观星楼主,只是不知道,司天监往后会不会收几个外姓弟子?”
少年会心一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坐得端端正正,轻声道:“司天监以前的规矩确实是从来不收外姓弟子,可···我本来是姓花。”
不是回答,胜似回答。
既然陈仲平可以收下一个姓花的嫡传弟子,那么以后的司天监,就可以收下其他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弟子,姓杨的自然也不犯忌讳。
杨寿潼笑意更盛,最后一个问题已经不算是问题,“公子想让我怎么做?”
陈无双的回答更加简明扼要,摆摆手道:“时候还不到,文火慢炖才能熬一锅好汤。”
杀人的时候还没到,马三爷却觉得自己说话的时候到了,张口道:“杨兄弟不必担心,到时候咱大漠马帮的兄弟不会干看着。”
少年闻声连连摇头,语气极为坚决,“四叔不可插手,大漠马帮得置身事外。”
马三爷瞬间皱起眉头,不解道:“为何?”
陈无双捧起酒坛咧嘴一笑,“我二叔若是还活着,肯定会骂你不把他的话当回事。四叔啊,你是我给自己和辞云留出来的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