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急之下,平公公将自身一缕真气融入嗓音喊了声肃静,然后就再也没心思去管朝堂群臣是否还喧哗,身影一闪凑到龙椅旁边,恨不得能将自己多年吃尽磨难苦修出来的一身修为,全部换成能替陛下吊住性命的医术,可惜终究插不上手干着急,只好紧盯着楚鹤卿不放。
这位有资格在保和殿上身穿蟒袍的内廷首领真气极为雄厚,喊出来的肃静两个字竟不次于仲夏惊雷,余音仍在殿中滚荡不休,没有修为的文官哪里经的住这个,只觉有霹雳从耳边炸响,浑身气血倒着翻涌,震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正值壮年身子骨强壮的踉跄几步还能站稳,年老体衰的已经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茫然失措。
要不是陈无双始终不敢放下戒备之心而将神识散在四周,又在电光火石间出手护住离他最近的杨之清,恐怕这位为大周国事操劳数十年的大学士,就得内腑受创重伤当场,虽知道御阶上心急如焚的老太监是五境高人,这还是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他的本事,少年抿了抿嘴唇,从气息感知上来看,平公公所修行的功法绝非等闲,竟是老阴生阳的路子。
如果老太监也是个剑修的话,那么他的剑意定然是至柔而成刚,逆转五行生克。
平公公与楚鹤卿相熟多年,却是第一次从这位与南海段百草、白马禅寺空相神僧齐名并称为当世三大神医的修士脸上,看见凝重到眼看要滴出水来的程度,生怕此时出声会打扰到太医令对陛下脉象的判断,屏住呼吸不敢开口询问,眼角余光瞥向不知该不该靠近的太子殿下和仍然死盯着陈无双的二皇子殿下。
没人察觉到老太监的袖子微微一颤,手心里已经扣住两枚铜钉,除去十一品境界的楚鹤卿以及萧静岚,保和殿上再没有第三个人,能挡住他出手极为隐蔽的铜钉,二皇子不行,身兼四种顶尖御剑法门的陈无双也不行。
保和殿上一片死寂,几乎所有人都能听出陛下的呼吸声有气无力,便是此时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就在眼前,也不敢稍有异动惊扰了太医令,王宗厚眼神阴郁地盯着陈无双,陈季淳看向户部尚书大人的目光中倒好像有一闪而过的笑意。
几步明修栈道的棋路而已,算不上环环相扣滴水不漏的妙手。
《拾浪集》二十八局,当年程公只看了前面十六局就自愧弗如,那一年陈家四爷还未娶亲成家,这一桩旧事只有当时在场的陈伯庸和杨之清知道,要是陈季淳能不姓陈,他才是程公属意的继承人,生在司天监对他而言是幸事,也是才情难抒的大不幸。
那便忍将浮名,换了乌衣巷两行南归雁也好。
楚鹤卿眉头拧成峰峦叠嶂,搭在景祯皇帝脉门上的手指迟迟没有拿下来。
当世三大神医虽都精通医术却各有所长,最负盛名的南海段百草仅凭不高不低的四境修为蜚声海内,靠的是对天下草木药材药性细致入微的理解,最擅以毒攻毒之类的狠辣方式攻坚克难,开出来的药方往往让人大惊失色,在医术一道上喜行险剑走偏锋;而白马禅寺空相神僧则更擅长以自身佛法根基、醇厚真气为人疏通经脉祛除百病,多以针灸火石之术扶危救困。
这位曾高中过探花郎的太医令走的才是药、术并举的堂皇大道,当年被江湖誉为白衣渡厄沈判官的沈廷越所学所用与他甚是相似,照常理说,诊脉这种手段对楚鹤卿而言是手到擒来的事情,甚至不需要三根手指,只平伸出食指就能同诊病人寸关尺,可此时事关天子安危,楚鹤卿半点不敢托大。
诊脉时间明显过长,平公公只觉浑身上下已然被冷汗湿透,自从在宫城内修成五境,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赶到心头惊惧,强行定了定神,挥手散出神识笼住龙椅所在的方圆六尺,确信没有半个字会传到百官耳中,才轻而又轻地出声问道:“楚大人?”
楚鹤卿闻声抬头,正与景祯皇帝目光交汇,陛下的眼神竟无比平静冷漠,虚弱道:“楚爱卿,不要瞒着朕。”
太医令叹息着轻轻点头,挪开眼神,仍然持续不断往景祯皇帝体内渡入真气,手指也仍然停留在他手腕脉门处,涩声道:“陛下···陛下是修士,纵使臣有胆子瞒着,陛下也自知龙体内经脉正日渐枯萎,如今连丹田也···微臣无能,那湖底生白莲加上南疆玄蟒的妖丹,还是无济于事,快则两月迟则半年,陛下所修出来的真气就会消失殆尽,到那时···”
平公公浑身颤抖,不得不双手扶着龙椅才能站稳,他再不懂医术也听明白了楚鹤卿的意思,修士丹田枯萎就意味着此后再也无法生出新的真气,而经脉中残存的那些会在周天循环中损耗减少,这就是一个不可逆的被动散功过程,一旦体内真气完全耗尽,血气将随之失去生机,便是八百个南海段百草,也无力回天了。
老太监哀声唤道:“陛下···”
随即右手一把死死攥住楚鹤卿衣袖,近乎哀求道:“楚大人是当世神医,一定还有法子,一定还有法子···你说,你说需要什么天材地宝,只要楚大人能说出名字来,咱家拼了这条老命穷尽南疆漠北大漠沧海,也要给陛下找回来···”
数月以来刻意对平公公疏远的景祯皇帝,从无情天家练就出来的铁石心肠终究一软,从太医令手中挣出手腕,深吸一口气却接连咳嗽,勉强坐直身体,抚平龙袍上的褶皱,可惜抚不去已然干枯的点点血迹。
老太监双泪纵横,颤抖的左手矜起蟒袍雪白袖口,不停在陛下龙袍扎眼血迹上轻轻擦动,当年李燕南年幼时,弄脏了衣裳怕被板着脸教他读书的程公看见责罚,来不及换衣裳,也是身边的平公公这样一点一点耐心扯着袖子蘸水擦拭。
匆匆数十年,从东宫到保和殿,恍然一梦。
景祯皇帝知道老太监右手里扣着铜钉,眼神却满是暖意看着他,温声劝道:“不必擦了,如今咱们主仆二人,谁都不怕旁人笑话,便是没有这场大朝会,朕也知道时日无多了。这是天命,朕是天子,躲不过的。”
楚鹤卿沉沉叹息,收回贴在景祯皇帝背上的手,天地有定数,陛下病入膏肓生机衰退,旁人的真气毕竟是饮鸩止渴的外物,是药三分毒的道理妇孺皆知,此时渡入他体内的真气越多,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他就会死得越痛苦,为医者菩萨心肠,救不了活人,就让死人临走前少受些折磨。
缓缓转身,太医令根本不在意殿上群臣都想从他神色上看出些什么来,而是冷眼看向始作俑者陈无双,那柄竹剑蜻蜓在他手中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他很想出手将那少年打个半死不活,同为十一品剑修,他是朝堂上少数不怕陈仲平胡搅蛮缠的人物,可反反复复几番犹豫,余光发觉首辅杨公一直在注视着自己,终于将胸中怒意化作一声冷哼。
这一声冷哼,比老太监先前那一声肃静更重。
从踏上保和殿就不敢掉以轻心的陈无双眉头一挑,只觉楚鹤卿从鼻腔里哼出的声音好似一道大巧不工的雄浑剑气,瞬间将真气在身前凝成一层屏障,手刚刚触及焦骨牡丹剑柄,真气屏障就被从御阶上横冲直撞而来的强大气息击溃,摧枯拉朽般紧接着撞散少年神识、剑意。
完全抵挡不住的陈无双蹬蹬后退五六步,脚下接连踏碎数块殿上金砖,最后一步将真气灌注进右腿,狠狠在保和殿上一脚跺出个深达两寸的坑洞,才闷哼一声止住去势,心下骇然,这根本不是太医令有意留手,而是真真切切仅凭冷哼就将他震退,小惩大诫,倒不至于受内伤。
楚鹤卿不算出手的出手,让朝堂上很多人都猜到了什么,陈无双也不例外。
少年深知太医令的为人,绝不会在百官面前配合陛下演一出苦肉计,如此看来,景祯皇帝是真没太久时间好活了,这样雄才大略的一代君主,必然不肯死得窝窝囊囊,往后的日子,保和殿上这些人谁都不会过得太舒心了,包括现在才扑上去悲声痛哭的太子殿下。
陈无双呼出一口浊气,喃喃自语道:“楚前辈是性情中人,各为其主,我不怪你。”
趁着内廷首领亲自设下的神识屏障还没散去,脸色灰败的景祯皇帝打起精神,转头跟老太监嘱咐道:“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朕往后说的话要是不好听,你就忍一忍吧。修成十二品境界,也难逃生老病死,再进一步飞升成仙人,也有死在花逢春剑下的,朕看得开,别为难楚爱卿,也别想着出宫去找南海段百草的踪迹,朕剩下的日子不多了,还有些事得交给你去办才放心。”
老太监背过身擦去泪痕,说不出话来。
景祯皇帝看了眼满面悲苦的太子殿下,忽然眼神复杂地一笑,笑声里有愧疚、有失望、有不甘、有羡慕,也有释然,叹声道:“朝会还没结束,不能让诸位卿家等得太久。太医令且退下,平公公撤去神识屏障,朕有话要说。”
楚鹤卿转过头,想说自己还是留在殿上的好,可没说出口的话被景祯皇帝摆摆手堵在喉咙里,无奈只能退到龙椅之后的屏风外面,身影消失前似乎察觉到什么,皱眉朝二皇子所在的位置瞥去,双刀至今没有归鞘的李敬威恰好挪开眼神。
平公公深吸一口气恢复平静,手指微微一动,掌心里扣着的两枚铜钉却没收回,散去阻隔声音的神识屏障,紧贴着龙椅扶手侧身站立。
景祯皇帝像是彻底忘了刚才保和殿上发生的事情,连群臣中有人仍旧瘫坐在地上也不以为意,只是声音中的虚弱怎么也掩饰不住,笑道:“诸位爱卿,今日朝会一议雍州、二议凉州、三议论司天监观星楼主,这三件事其实是一件。”
陈无双心里一动,喉结滚了两滚,欲言又止。
“陈佩瑜与宁王琴瑟和谐,又是女儿身,不可担当重任。司天监这一辈的嫡传弟子仅有陈无双,去年六月,朕下旨封赏为越秀县子,今年殿试又点了他为新科探花郎,诸位爱卿该知道朕心意。陈无双亲手斩杀南疆玄蟒,那颗五境凶兽的妖丹成了保住朕性命的珍奇药材,此为第一功;与江湖修士联手,于洞庭湖将黑铁山崖潜入楚州的邪修连根拔起,壮我大周声威,此为第二功;又在北境城墙之外,一人一剑连杀三头堪比四境修士的妖族,拦住漠北攻势,此为第三功。”
景祯皇帝有意借着咳嗽顿了一顿,不动声色地将百官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听见陛下竟然历数陈无双的功绩,不少人都脸色大变,惊讶之余则是疑惑不解,难道陛下转了性子不成?
陈季淳不为所动,萧静岚更是两耳不闻殿上事,百官中只有杨之清和另外几人暗自冷笑。
“虽有功绩,但其过不能不罚。陈无双,你于岳阳城康乐侯府撕毁圣旨,纵容玉龙卫副统领钱兴将国子监祭酒颜书晖的得意门生等六人扔进茅坑,又在崇文坊仗着司天监名号持刀行凶,打掉一百七十六位读书人的门牙,朝会之前,在保和殿外打了右佥都御史纪箴两个耳光,这些事情,你可承认?”不知为何,景祯皇帝只字不提少年谮穿蟒袍的罪过。
陈无双上前一步,坦然道:“自然承认。”
景祯皇帝缓缓点头,“那就好。你立下三场功绩,若是朕就此判你功过相抵,朝中有人会因朕有意偏袒而对司天监心生不满,陈家一千余年来攒下的名声,不能毁在你手里。朕允你接任观星楼主,镇国公的爵位却不许你现在就承袭,等你再为大周立下战功,该是你的还是你的,如何?”
陈无双叹了口气,自嘲地摇头苦笑,这是他第一次来保和殿,兴许也是最后一次,遗憾的是稍显虎头蛇尾,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也不愿再多做纠缠,景祯皇帝说的没错,他不能让陈家世世代代换来的司天监名誉有损,索性主动直言道:“臣请旨出京,愿去凉州聊尽绵薄之力。”
坐在太师椅上旁观者清的首辅大人,老怀大慰。
陈季淳诧异地抬头看向少年背影,忽然发觉,不知何时陈无双的个头似乎比自己高了许多。
《拾浪集》二十八局妙手,不如陈家幼麟率性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