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花甲的颜书晖默然在那棵树下站了许久,五城兵马司的兵卒在副指挥使董三思的授意下,很快驱散了围着看热闹的人群,等其余五名被人从茅坑里拔出来的书生陆续醒转之后颜面仓惶而去,满面悲色的老者眼神中才透出一股不易察觉的轻松,而后低着头脚步稍显蹒跚地上了马车。
在某种程度上而言,正四品的国子监祭酒颜书晖虽然没有资格穿代表位极人臣的绛紫色官袍,在天下士子眼里,却是大周最最清贵至极的文官,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包括大多数皇子都曾是其名义上的弟子,连不久之后即将登基继承大统的太子殿下,见着他都得规规矩矩敬称一声老师,许多会说话的读书人更是称之为颜子。
圣人说,食色性也。
京都城又是大周十四州疆土内风气最为开放的所在之一,颜祭酒有异于常人的癖好,倒没有影响他数十年如一日的治学严谨的清誉,偶尔有人私下里提及,也无非是笑着说一句宝刀未老,读书人的风流韵事从来都是雅谈,算不上私德有损的劣迹。
马车刚走到黄顶红墙的巍峨宫城附近,还没等管家挥鞭子将两匹性情温顺的马匹赶上横跨流香江之流两岸的金水桥,车厢里的颜书晖就咳嗽几声,声音中听不出来任何该有的气愤或是懊恼,淡然吩咐道:“些许小事暂时不必惊动陛下,先送老夫回白狮坊,再去乌衣巷送帖子,就说府上近些日子得了些上好陈皮,去请首辅杨公日落之后来品一品滋味。”
管家有些诧异,祭酒大人乃是天下士子无人不敬重的学高师表,司天监那位性情桀骜难驯的嫡传弟子,可不是第一次在自家老爷面前无礼,况且李济安是老爷最欣赏的学生之一,今日发生的事情按理说正是跟陛下痛陈其罪的机会,这口恶气难道老爷真能咽的下去?
心里怎么想不重要,在高门大院里做管家最要紧的就是三件事,眼疾手快嘴巴严,所以颜府这位管家只微一迟疑,就答应着掉转车头往白狮坊缓缓行去,读书人讲究慎独,车厢里正襟危坐的颜书晖眼皮似闭非闭,双手交叉放在腿上,左右手的大拇指无声无息绕着圈子,声音极为低微,自言自语道:“兔崽子到底是无心栽花,还是眼盲心不盲?”
车轮粼粼,很快就穿街走巷到了与国子监毗邻而建的祭酒大人府宅,京都城是寸土寸金的地方,白狮坊的地皮则更是有价无市,以颜书晖的俸禄几辈子都买不下这么一座三进的宅院,满身书卷气的儒雅老者下了马车在门口负手站了片刻,轻声叹息,住不了几年了,等告老卸任,这座宅院就归下一任祭酒大人所有,能带走的东西不多不少,总也抵不上一世皓首穷经的清名。
管家停好马车也没再多打扰他,写给首辅大人的帖子可怠慢不得,这里面如何措辞的礼数既深且多,由不得他慎而重之,颜书晖像是听不见府宅门前的喧嚣,背影落寞地站了良久,才慢慢举步走进院子,绕过题着“文章千古事”五个大字的照壁,穿过天井走到东侧书房里,泡了一壶浓茶。
这一壶茶,整整喝了两个多时辰。
天黑以后,将马车停在流香江畔的杨之清才姗姗来迟,堂堂正一品的首辅大人没有走祭酒府的中门,而是轻车熟路地独自穿过这座宅院后面的僻静小巷,轻轻伸手推开只供府上下人们出入的一扇小门,闪身就走了进去,在早已等候多时的机灵小厮带领下,绕过灯笼照亮的长廊,走到颜书晖的书房里。
听见脚步声的祭酒大人刚准备起身相迎,在朝堂上一连多日昏昏欲睡而此时却精神矍铄的杨之清就笑着摆手,“私宅相会,没那么多规矩,有一壶好茶就足矣。”
那小厮是颜书晖的本家子
侄,也是这座府宅上祭酒大人真正能信得过的人,将平生最为仰慕的杨公让进书房,自己却不跟着进去,转身掩上房门,又摘下挂在屋檐左右的两个灯笼,松了口气坐在灯火照不到的阴影里,默背今日才看过的一篇策论,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已经有金榜题名的学识和本事,只是老爷还不许他参加科考。
他听得出来,老爷那句少年得志大不幸是不得已的托辞,反正来日方长,老爷有老爷的顾虑,他也乐得轻松几年再进官场,有更多的时间读书做学问,总比去朝堂上跟人扯皮来得舒心。
书房里,颜书晖甩了壶里的茶叶,在身后架子上拿出一块圆形茶饼,掰了一块丢进茶壶,拎起早就在炭火上烧开的清水倒进去,一股浓郁香气迅速在不大的房间里弥漫开来,其实喝这种茶的规矩不少,应该先以沸水洗一遍茶,第二泡水才更合适入口,但祭酒大人显然没有洗茶的意思,盖上茶壶盖子闷了片刻,就摆出两只茶盏倒出颜色近朱的茶汤。
首辅大人和煦笑着伸手虚扶茶盏,听祭酒大人放下茶壶轻声叹息,才思量着开口道:“午后的事情老夫听说了,那小兔崽子破罐子破摔的破局手段近乎无赖,倒是有其师神韵,不过毕竟没有陈仲平那般横行无忌的底气,难免还是稍显稚嫩了些。如此一来,恐怕这几日里京都骂他的人会更多,想来是季淳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一声,杀一儆百的伎俩用在读书人身上,不管用。”
祭酒大人默不作声,盯着茶汤散出来的氤氲热气,像是沉思,也像是出神。
“李济安那孩子老夫见过几次,行事颇有取巧,机心深重。梅花香自苦寒来,有此一劫让他吃些苦头也未必是坏事,恰好可以旁观他秉性究竟如何。圣人说玉碎而不可改其白,读了一肚子圣贤书,如果连这点胸襟都没有,难成大器。”
颜书晖无声扯了扯嘴角,笑得很不好看。
他当然能听出来,杨公这是借着说李济安的事情旁敲侧击,让他不要把陈无双屡次对他无礼的事情放在心上,清者自清,摇摇头沉吟道:“颜某不是不知变通的腐儒书呆子,同样是心怀天下百姓,国子监如今能做的事情远远不如司天监,所谓人不知而不愠,陈无双心有怨气的几句讥讽,老夫还不至于揪着不放。杨公,颜某只是可惜,可惜自诩持德秉善,却没教出来几个像陈无双那样的弟子,实在是愧为人师,单论此事,颜某不如仲平先生。”
杨之清端起茶杯吹了两口气,发觉茶杯烫手,只好又放下去,耐心等着茶汤变凉,宽慰道:“颜祭酒这就是妄自菲薄了,依老夫看,门外那后生假以时日必然前程无量,有此佳徒夫复何求?陈无双啊,那小兔崽子终归是不一样的,他是个修士。”
听首辅大人提起守在门外的机灵小厮,颜书晖脸上的笑意总算由衷了几分,欣慰地点点头,猛然间似乎听懂了杨公话里的暗示,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陈无双是个修士,一千三百余年前的太祖皇帝李向,也是个修士。
下意识抬头去看杨之清的表情,却见这位在保和殿上一言九鼎的朝堂砥柱,笑意里仿佛有一丝不好琢磨的玩味,颜书晖只觉得心底轰然一声巨响,这种旁人不可能听见的动静,震得他几乎在椅子上坐不住,骇然道:“杨公,你···”
杨之清像是很疲倦地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眯着眼深深呼吸,语气肃然缓缓道:“穷则变,变则通,这是圣人留下来的金玉良言呐。在大周为官数十载,杨之清从楚州到京都,从翰林院编修做到现在的保和殿大学士,但凡陛下有励精图治、感念百姓之心,老夫愿意忠君之忧鞠躬尽瘁。可眼下大周内忧外患到了此种无力回天的地步,咱
们读书人没有力挽狂澜的本事,只好退而求其次,想着为世间苍生谋一条生路才是。”
顿了一顿,似乎孤注一掷、打算完全信任这位国子监祭酒大人的杨之清,长长出了口气道:“今日即便没有接到府上的帖子,老夫也是打算来一趟的,你我相交十余年,有些话由老夫说,起码要比季淳来跟你说更合适。”
颜书晖迟疑着点了点头,今年科举取士的金榜一张贴出来,杨之清就悄悄来过一次,那次二人谈话的时间并不长,话里话外点到即止的意思,是杨公希望祭酒大人暗地里推波助澜,激起京都名落孙山的弟子对陈无双的愤懑。
起先不怎么涉及国事朝政的颜书晖还不解其意,朝堂上谁都知道,镇国公爷向来跟首辅大人有些交情,可陈伯庸刚带玉龙卫去了北境城墙,杨之清就授意他明里暗里针对司天监唯一的嫡传弟子陈无双,这种行为委实不合常理,更不符合杨公能容天下事的胸怀,直到陛下降旨赐婚而陈无双撕毁圣旨的事情隐晦地传出来,后知后觉的祭酒大人才咂摸出几分味道来。
读书读得太多,满肚经纶的颜书晖并不擅长那些官场上奉为圭臬的阳谋阴谋,还以为首辅大人是跟陛下一条心,不愿意见至关重要的观星楼主位子落在不服管教的少年头上,也正好陈无双以往在京都做下的事情离经叛道,颜书晖顺势而为就没多少心理上的负担,又不是要害那少年性命,兴许不让他执掌司天监,于国于他都是好事。
可现在再听杨之清的这些话,颜书晖竟觉得摸不着头脑。
首辅大人故意留出六七息时间让颜书晖冷静下来,而后继续道:“老夫与你都不是修士,弄不清楚他们所说的大周气运将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此事可从其他角度得出结论。一是老公爷陈伯庸出京之前,哀言跟老夫谈过,其言说是遗嘱都未为不妥,此生想必再也不能活着回京;二是陛下对谢贼、对漠北妖族进犯的冷淡态度不合常理,老夫观察过陛下许多次,这话或许为人臣子不该私下谈论,老夫以为,陛下是想尽可能地替太子扫清障碍,扶着殿下平稳继位,让他去做那亡国之主。”
颜书晖心下大惊,国子监祭酒若无要事的话,只有每月的大朝会才会上保和殿议事,一直都认为陛下之所以能沉得住气,是胸有成竹能平定谢逸尘的叛乱,加上杨之清在百官之首稳如泰山,猜测皇家以及诸位大学士都对北境、南疆胜券在握,没想到此时从杨公嘴里听到的,竟然会是这么一个推论。
一时之间,祭酒大人哑口无言。
杨之清伸手揉了揉眉心处,满屋茶香气非但没有让他觉得轻松,反而让这位操持国事多年都任劳任怨的首辅大人感到心里好像压着一座险峻山峰,“读书人三句话离不开圣人文章,圣人书中说百姓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老夫起先是想不明白的,眼下到了这种时候才豁然开朗,都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老夫既然是首辅,目光就不该局限在这座京都,十四州的百姓哪一条性命都不该被咱们这些吃皇粮的人弃若敝履,说句或许会让颜祭酒不敢置信的话,老夫想把最后的希望,都押在陈无双身上。”
颜书晖沉默片刻,沉声问道:“百无一用是书生,颜某老眼昏花看不清局面,还请杨公直言,需要我这把老骨头如何做。”
杨之清笑着再次端起茶杯尝了一口,人生很像是这杯浓茶,先苦后回甘,“那小子想骂街,颜祭酒不妨顺着他意思继续推波助澜,把事情闹到陛下坐不住的程度,自然会有人跳出来出手,对陈无双来说,最危险的地方不是北境南疆,而是人品叵测的京都城啊。”
祭酒大人点点头,这种事,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