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西河派为何物的陈无双生平只认识两个道士,一个自然是想要以道家撒豆成兵之术,守住北境城墙来赢下第二局的孙澄音,另一个则是以前在京都花天酒地时,认识的一个名为无病的中年人。
兴许是觉着自己无片瓦遮身的落魄处境会令先祖蒙羞,那中年道士自始至终不肯说出姓氏,天气不错的日子常支起一张打着三四个颜色各异补丁的棚子,坐在坊市热闹街角以给人看相测字挣几个铜板为生,饱一顿饿一顿的勉强度日,有没有真本事不好说,蒙人的时候倒真有些舌灿莲花的意思,每回见着司天监这位贵不可言的嫡传弟子都喜不自胜,大核桃对他从来没有好脸色,丫鬟说,那不过就是个一碰见公子爷就捡着过年的话胡扯一通的无赖,一双色眯眯直往女子胸脯上瞄的眼睛最是可恶。
突兀出现在少年进宫路上的老道士跟孙澄音和无病都不一样,陈无双之所以能很快确定徐守一没有恶意,是因为身边的通灵凶兽对气息感知最为敏锐,刚跟来者不善的萧静岚打了个照面就毫不掩饰敌意,而见着眼前一看就知道日子过得清苦的老道士,却一反常态地安稳下来。
兵部员外郎的想法跟少年不同,一方面是他接到的旨意本来就只是要拦住陈无双去保和殿,五月初一不是大朝会,近些日子首辅杨公又铁了心要做一尊哑巴泥胎,几乎不在殿上开口议事,所以朝会不出意外会进行得很快,能拖一阵子最好,大家都省得麻烦。
另一个方面,有十一品修为在身而名声不显的萧静岚,是艺高人胆大,即便对方是蠢蠢欲动的鹰潭山掌教,他也不担心会伤及自己,反而很有兴致想看看老道士能使出来什么手段,再者就是想着摸清楚所谓西河派的底细,也好判断这个没听说过的道家门派是不是司天监的底牌之一。
见萧静岚一副不以为意的戏谑神情,老道士也不恼怒,缓缓往西退出去四五丈距离站定,朝黑虎一招手,从来只唯苏慕仙之命是从的凶兽居然乖乖走到他身侧趴下,这一幕让陈无双登时收起心中轻视,最起码那个会折纸鹤的年轻道士没有这等能耐,要拼力去接萧静岚一剑在所难免,本该紧张慎重的少年却对老道士生出浓厚兴趣来,散出神识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即将交手的两个修士,一人身后是大周景祯皇帝,一人身后是司天监观星楼,但此时都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对方身上,似乎今日京都里最有意思的就是徐守一。
老道士布阵的手法跟邋遢老头大相径庭,被黑铁山崖的黑衣老妇以及驻仙山赵灵琦等人追杀得狼狈逃窜时,常半仙曾经不只一次施展过障眼法的手段,他自己说过两次,卦师一脉的传承因多年前一场变故而遗失多半,很多法门都遗憾失传了,布阵要么是靠不知道从哪里捡回来的一堆黑色小石子当法器,要么就是那六枚珍之如命的承天通宝,反正手法都差不多,看似随意扬手一丢,阵法也就随之而成了,跟现在的徐守一相比,如同儿戏。
把黑虎叫到身边,老道士从背后掏出一尊黯淡无光的古旧双耳香炉,通体是锡制,器型简单且没有任何浮雕图纹,底部三足,其中有一足中间依稀可见焊接痕迹,显而易见,是断折之后又重新融接起来的,可惜这人的手艺实在很差劲,若是把香炉放在桌上,肯定会朝一侧倾斜。
好在徐守一并没有打算把香炉搁在地上出丑,信手轻轻一抛,那尊看卖相就知道不值几十文铜板的香炉,竟凭空悬在他身前,位置大概在老道士锁骨以下,而后又从袖子里摸出三根红色线香,十指交缠,以一种奇怪的手诀捏住线香,撅起嘴轻轻吹了口气,线香无火自燃。
三番两次见过孙澄音显摆术法的陈无双已经有些习以为常,可终于绷不住平静表情的萧静岚脸上却有了诧异之色,隔空御物不算稀奇,但凡成就二境的修士都有此能,奇就奇在他愣是没察觉老道士身上有任何真气波动的痕迹,换而言之,徐守一没用半点真气修为,就让香炉浮在虚空。
恭敬将手中三支线香插进香炉,老道士双手各掐不同的手诀交叉在胸前,低头朝香炉施礼之后,又探手进怀里掏出一把大米,抖手一撒,米粒居然直上五丈高,随即如雨点般降落,划出不知多少道转折弧线,正好落成一个将陈无双、萧静岚围在里面的圆形,笑道:“两位既然都认可贫道在此做个见证,总不至于血溅五步,不如由贫道定个两不相帮的规矩,员外郎若是一剑将无双公子逼出此圆范围便算胜,反之则为败,意下如何?”
陈无双没有说话,但嘴角有了浅浅笑意,老道士布阵的方式跟独臂修士顾知恒使用山河鼎时颇为相似,如今那尊同样是三足的香炉被白行朴送给许家小侯爷当了见面礼,正愁不知道怎么祭炼,康乐侯眼下跟自己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不管这一剑能不能接得住,之后都得把徐守一留下,最好能使法子让他心甘情愿去云州百花山庄一趟。
萧静岚微一挑眉,他心里的想法跟陈无双如出一辙,大周正值存亡之秋,陛下殚精竭虑求贤若渴,这老道士的本事连自己都看不透,兴许带回宫里就会变成天家的一大臂助。
陈无双缓缓抽出腰间焦骨牡丹,空着的左手则掐了个懒散剑诀,指间有意无意拂在储物玉佩上,不再拿越秀县子的爵位和身上蟒袍压从五品的员外郎,而是照江湖规矩笑问道:“萧前辈,还不出剑更待何时?”
春风得意的员外郎默然点头,看着初生牛犊不怕虎般、面对十一品剑修七成修为的一剑而毫无惧色的少年,恍惚想起,萧某十七八岁年纪时只知道每日读书四个时辰、练剑四个时辰,三十余年如一日支撑他走到现在的,就是心里一股子不服输的倔强,想在江湖、朝堂上都独占鳌头,做世上千年未有的文武双全第一人,可惜,到头来两只脚都没踏上最高处。
也好。
这一剑之后,朝堂和江湖都会记住萧静岚这个名字。
他的动作很慢,右手不是握住剑柄,而是以掌心贴附剑锷,中指、食指弯曲扣住剑鞘两侧,陈家幼麟再是举世无双,也不过区区四境七品,不够资格让他拔剑。
随着员外郎轻轻吐出一口气,整个人的气势顷刻间攀上巅峰,陈无双心里一跳,直到自己亲身面对这样一位当世屈指可数的剑修,才能清晰体会到七品境界跟十一品境界之间的差距,北境城墙外斩杀三名妖族时看似风光无限,其实他想催动自身气机攀升至最高处,需要一个鸿渐于陆的过程不断配合呼吸、剑意,积百川而为海,但萧静岚完全是一蹴而就。
栖鞘长剑斜指东方天际刚要露头的朝阳,当第一缕光穿越千里万里照到京都,脚下半步未动的萧静岚陡然当胸刺出一剑,霎时喷涌而出的真气好似云澜江上胜过万马奔腾的一线天大潮,仅仅是七成修为而已,甚至萧静岚还可以留了变招余力,万一陈无双接不下来的话能及时收手,不至于将陛下暂时不想杀的少年斩杀于此。
饶是如此,陈无双也只觉周身方圆百里,仿佛只剩下锐利剑气呼啸破空声。
所幸他早就想好了对策,在萧静岚出手的同时,少年不进反退踏前一步,左手指间在储物玉佩上一抹而过,守拙剑庐丁寻桥所赠的四柄天品长剑,除了那柄蚍蜉在苏慕仙手里,其余三柄陡然激射而出,在两人之间
首尾相连成一条直线,率先迎向萧静岚剑气。
站着观战的老道士嘴里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惊咦,道行这种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果萧静岚要杀陈无双,他一个落魄门派的道士就算把自己搭进去也拦不住,可员外郎只出一剑,哪怕陈无双修为没踏足四境,他也有七八成把握能保住少年不死,只是的确没想到,会在陈无双身上见着以气御剑的手段。
粗略一算,江湖上把以剑御气称为御剑术,至少是从大周开国时起。
早就料到那三柄天品长剑不可能轻易化解萧静岚剑气,陈无双之后仅做了一件事,将体内九成真气尽数灌注于手中焦骨牡丹上,剑山幻境里逢春公亲自交给他的那柄长剑瞬间炸亮成一道青色长虹,少年似乎是要把心里的憋屈都吼出来才罢休,声音高亢到嗓子一阵发痒,仍是把那句话完完整整喊了出来:“地狱十八层,一剑破十七!”
黑虎撩起眼皮一瞥,满是不屑。
果然,那三柄以神识驾驭的天品长剑,接连被萧静岚的剑气势如破竹般荡开,只抵消了不到三成威势,陈无双话音刚落,整个人随着长剑一挺的力道重重踏地三步,硬生生把青石板铺就的路面踩出来三个由浅及深的脚印。
孤注一掷的少年只觉被一声震耳欲聋的轰然巨响惊得心神险些失守,而后就是不受控制地喷出一大口鲜血,胸膛好似被从北境城墙上丢下去的沉重石块狠狠砸中,倒退的速度远超往前踏出的三步可比。
徐守一身前的香炉也如中重击般剧烈摇晃,袅袅而上的青烟刹那晕开一片,老道士闷哼一声,双脚在坚硬路面上,下沉半寸。
陈无双还是低估了十一品剑修的本事,他能猜到萧静岚这一剑绝非像他所说一样是七成修为,尽管手段尽出,还是挡不下来对方一招,好在员外郎见他身形被击飞就立即收了力道,读书人总归有读书人的骄傲,不愿意趁机痛打落水狗。
眼见少年就要飞出老道士用一把大米画地为牢的圆圈,形势却突然有了逆转,陈无双凭先前一式剑十七只使九成真气,为的就是把仅剩的一成留作此时用,不顾胸腹之间内脏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痛感觉肆虐,探花郎强行在倒飞的过程中拧转身形,用尽最后一丝真气,颤颤哀鸣不止的焦骨牡丹剑尖射出一道青色剑气。
那道青冥剑气,在陈无双摔倒在圆圈以外之前,率先重重击中地面,借这一剑,少年止不住去势的身体再次硬生生受了反噬力道,短暂在半空中迟滞一下,不再往后,直直朝身下地面摔去。
老道士忽然左脚脚尖偏向北方,已然磨得很薄的鞋底子在地面上轻轻一搓,大米形成的圆圈就悄然整个朝北挪了两尺有余,萧静岚皱眉瞥了他一眼,徐守一却装作没看见,呵呵笑着随手挥灭香炉里的三支线香。
焦骨牡丹脱手而出,摔落在圆圈之外。
口鼻中尽是鲜血的陈无双,恰好摔落在圆圈以里。
绣着白鹇的绿色五品文官官袍上不见任何褶皱,萧静岚默然看了勉强坐起来扯着袖子擦去嘴角血迹的少年片刻,深呼吸一口气,握着佩剑的右手一紧,旋即一松,转过身朝宫城方向缓缓迈步,“探花郎受了内伤,且真气耗尽,前面路上应该还会有人拦你,是进是退好自为之,萧某告辞。”
陈无双虚弱地笑了两声,摸出几粒能迅速恢复真气的丹药塞进嘴里,踉跄着起身捡回焦骨牡丹,朝萧静岚的背影轻声喃喃道:“好走,不送。”
老道士收好香炉,拿袖子遮着脸吐出一口浴血,抬头看看天色,寅时快要快去了。
朝会,是在卯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