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京都的雨水好像格外大,立夏以来,这已经是第三场。
邱介彰的府宅不在清贵文官们扎堆集聚的乌衣巷,而是京都城西南坊市边缘,一条白日里热闹非凡夜里僻静冷清的定安街,四进的院子很大,往日里邱大人十几房美貌妻妾最喜欢下雨,在凉风徐徐的长廊里支上几张圆桌,撑着姹紫嫣红油纸伞的娇俏丫鬟们流水一般端酒上菜,若是有风掀翻一顶花伞,雨水把丫鬟们水绿色的衣裙打湿了贴在身上,就是赏心悦目的风景。
书生笔下把这种怎么也下不大的小雨写出了很多名字,和风细雨、戚风惨雨,其实在养在深宅里衣食无忧的女子看来,那些诗文辞藻是好,内里的意思就经不住细细咂摸了,雨就是雨,先赋予它种种情绪再为之伤怀感叹的总是人,听说司天监那位长得俊朗的嫡传弟子就说过,伤春悲秋都是他娘的吃饱了撑的。
邱介彰的书房外栽种着一大丛肥美芭蕉,这种似树非树且似草非草的植株不耐寒,京都城里根本无法存活太久,是府上管家知道自家老爷喜欢听雨打绿蕉的空灵声响,每年入了夏就特意交代从老家苏州移植几株来,雨水冲洗过的叶子翠绿欲滴,摇摇摆摆婀娜多姿。
书房的窗户开着,外面雨打芭蕉的沙沙声变成有些发闷的啪啪声,雨势由小转大,潮湿而清新的空气比名贵的老山檀闻起来更香,只穿了一身白色小衣的邱介彰坐在窗边桌前,桌上铺了几张裁剪成一尺长、五六寸宽的上好宣纸,皱着眉将狼毫笔饱蘸墨汁,几度提笔却始终没落下一个字,悬腕太久,笔尖有墨汁滴下,落在宣纸上不多时就晕开浓浓淡淡一团,像极了京都城上空的灰云。
苏州的云和雨都比京都更有意境,邱介彰记得少年时候,最喜欢带两个容颜俏丽的女子,去苏州河上顺着缓而不急的水流泛舟漂泊,尤其是将雨未雨的夜里,船不能太大,有个能容下大被同眠的的船篷就好,怀里拥着温声软语像甜得腻人粽子一样的温香软玉,仰面躺在船上看偶尔能从浓浓淡淡的灰云缝隙里漏出来的月光星光,莫使金樽空对月,人生得意不过如此。
看着宣纸上的墨迹,在越来越大的雨声中有些出神,邱介彰叹息一声,放下手里狼毫,人说书生听雨一生有三重感触,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暮年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在朝会上摘去官帽的尚书大人,好像从少年听雨的红烛罗帐里直接越过江阔云低,恍然回神,就是鬓已星星,数十载春风得意马蹄疾,蓦然回首就是青丝成霜雪。
起身想要关上雨丝斜斜飞进来的窗户,却听见一阵雨声盖不住的脚步声,邱介彰皱了皱眉,心中很是不快,他已经嘱咐过管家今夜让府上各自收拾行礼准备尽快返回苏州老家,才卸任兵部尚书不到一天,连府上的下人都敢不听主家的话了?
循声望去,没想到走在最前面的是个女子,一手撑伞一手挑着灯笼,不顾脚步走得急了会把桃红色裙边溅上水渍,匆匆引着身后四五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看不清容貌的人往书房走来,邱介彰站直身子凝神仔细看去,从花伞一挑间看清了带路的女子是府上最得宠的妾室韦娴儿,语气不由和缓了几分,待她走到那一大丛肥美芭蕉乾才出声问道:“娴儿,有客人登门?”
身为位高权重的正二品兵部尚书,邱家平日里自然是往来无白丁,管家算是见多识广且通晓官场上繁杂规矩的,若是分量不够或者是有求于邱家的客人最多带到偏厅奉茶,能不能见着邱介彰要看事情好不好办、礼物够不够重,请到主人书房相谈是极高的待遇,出身苏州大户的韦娴儿之所以得宠,不光是因为身段柔媚风情让人爱不释手,也是因为比平常女子有见识,男女之情要长久最终贵在交心。
江南女子最是柔情,撑着伞几步路走得摇曳生姿的韦娴儿脚步微微一顿,抬起伞沿露出一个浅浅笑意,却没有出声,直走到窗边才轻声道:“老爷,是贵客。”
邱介彰心下惊疑不定
,虽说自己是落个了不太体面的致仕还乡,照官场上惯例还是会有不少人在临行之前摆酒送行,不过读书人事事讲究古风雅致,往往会在城外十里处折柳备酒,唏嘘着互道一声珍重,做两首诗文饮三杯淡酒,这就算不辜负同僚一场的情谊,毕竟自己是在大朝会上惹怒了陛下的罪臣,能做到这样已然让人老怀欣慰了,绝想不到这时候会有人冒雨前来。
韦娴儿说过这一句就半蹲身子行了个万福,施施然退了出去,最前面一人也到了窗前,却没有急着显露身份跟主家打招呼,反而背过身去伸手挑了挑斗笠帽檐,饶有兴致地看向那从苏州移植栽种的十几株芭蕉,叹了一句,“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叔愚,你瞧瞧,江南的芭蕉长在京都就显得少了几分媚气。”
邱介彰神情肃然一变,立即就听出来这是首辅杨公的声音,慌忙起身迎到门外,站在屋檐下拱手道:“雨大风寒,杨公怎地这时候屈尊来到寒舍?快请快请,我这就烧水泡茶。”说话间他就看清楚了杨之清身后紧跟着的一人正是司天监陈家三爷,再后面的人抬头笑了声,竟是兵部右侍郎卫成靖,最后一人低着头看不清相貌,但宽大厚重的蓑衣仍然掩饰不住玲珑有致的身段,是个女子,手里提着长剑的女子。
杨公笑着踱步到屋檐下,在门口左侧两株开得正艳的月季花旁顿了顿脚步,瞥了一眼摘下斗笠脱去蓑衣,迈步进了邱介彰的书房,书房有里外三间,外间正对着门口的墙上平铺悬挂着一卷巨大的竹简,每根竹片都有五尺长、两寸宽,共有三十六根,上合天罡之数、下依兵法三十六计,字体是少见的小篆,文人讲究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雅致,书房里悬挂的多是大儒墨宝,像邱介彰这样悬挂兵法的整个京都恐怕也仅此一人。
转到内间,邱介彰忙着收起桌上染了墨迹却空无一字的宣纸,亲力亲为把茶台移到桌边,把水壶架到燃着木炭的小泥炉上,就着窗外嘈杂雨声请众人落座,跟在最后进门的裴锦绣摘下斗笠,尚书大人这才看清这位手提长剑的女子容貌,看她不肯入座而是站在陈叔愚身侧,不由带着几分惋惜暗赞一声,陈家三爷好福气。
落座之后第一个说话的正是极少走出镇国公府邸的陈家三爷,一开口就带着杀气森森,“如此光景正当赏雨品茗,杨公与邱尚书莫怪陈某焚琴煮鹤坏了兴致,说实话,在邱尚书府上喝着邱尚书的茶还要杀邱尚书的人,陈某心里着实有些过意不去,可惜此时不得不为。”
在座的几乎都不是江湖中人,能在朝堂上屹立多年不倒,手里也都是沾过血的,面带笑意的杨公似乎早就知道陈叔愚要做什么,嗯了一声眯着眼看向窗外雨势,卫成靖则只当听不见有人说话,他明明来过这间书房几次,却好像是初次登门一样四处打量,邱介彰皱起眉头,疑惑了片刻就心有所悟,苦笑一声道:“可惜···”
面色沉静的陈叔愚摆摆手,既然是该杀的人就不值得可惜,扭头侧向身后风韵尤胜雨打芭蕉的裴锦绣,轻声道:“一共七个,烦劳你出手。”曾以八品修为担任越秀剑阁长老的剑修展颜一笑,带上斗笠转身出门,窗外剑光如闪电。
邱介彰木然片刻,待水壶里腾起袅袅热气,从身后架子上挑了只栗色暗暗的紫砂井栏壶,这种圆器壶很常见,博学多识的杨公一眼就认出这把壶是出自宜兴有名的大家顾行秋之手,于俗形中见匠心,造型流畅圆润,虽不求工巧雕琢,却朴雅坚致古拙庄重,轻咦一声拿起茶壶翻看底部,果然是有顾行秋的落款,用的是上好紫泥,仅这一只壶,碰上识货的行家就愿意出价白银万两,笑道:“有这等好物件,介彰不拿些好茶出来可不合适了。”
邱介彰苦笑着摇摇头,现在就是有连景祯皇帝都不舍得多喝的青山雪顶在眼前,恐怕他也尝不出美妙滋味,饮茶比喝酒更讲究心境,他哪里还有兴致品味,从书桌上端来一只青花瓷罐,用竹镊子夹了约莫三钱茶叶投入壶中,沸水一入立刻有清香扑鼻,好茶不用洗,茶汤自
然澄澈如琥珀。
拎着茶壶给三人茶杯斟至八分满,又把烧水的壶掀开盖子探出窗外,泡茶最佳当属山泉水,其次以高山上积雪化为水沉淀去杂质,再次当为无根雨水,有条不紊地做完这些,刚准备问杨公跟陈叔愚的来意,就听不远处脚步响起,戴着斗笠的裴锦绣已然回来,走得很慢,平着剑身任由雨水冲去上面的血迹。
邱介彰早知道自家府上有景祯皇帝安插进来的密探,但确实没想到会有七个之多,如今事已至此一切都不必再多说,就算那修为惊人的女子方才所杀之人中有自己妾室,也只能由她了,摇头叹了口气道:“杨公,明日一早不管是雨是晴,邱某都会携带家眷回苏州,这座宅子会留下几个下人先打理着,若是能找到个中意的买家,多多少少换些银两也就是了,匆匆数十年,从苏州来回苏州去,恍然如一梦啊。”
裴锦绣收起佩剑进门,所杀七人个个都有二境修为在身,她身上却连一滴血都没沾上,摘下斗笠伸手端起陈叔愚的茶杯就喝,看了眼神情凄然的尚书大人,呵,朝堂啊,比江湖更险恶。
杨之清缓缓点头,没有顺着邱介彰的话往下说,而是眯着眼道:“介彰离开保和殿之后,老夫做了两件事,一件是保举卫成靖接任你空出来的兵部尚书,陛下允了。另一件,则是替陈无双那无法无天的混账争观星楼主的位子,介彰,你那封信上只说他一人一剑替老公爷再胜一场,想来没有提到,那小子是穿着蟒袍斩杀三个妖族吧?”
邱介彰闻言一愣,朝堂上一个萝卜一个坑,他致仕之后兵部尚书定然不可能悬空太久,只是没想到杨公会保举在京都没有根基靠山的卫成靖接任,正三品跟正二品看似只差一个品级,其实侍郎跟尚书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要么朝中有两殿四阁大学士这样的重臣帮着说话,要么是所作所为得了陛下欢心,否则寒门子弟绝无可能走到一部尚书这样的显赫位置上去。
卫成靖就在兵部衙门任职,要说满朝文武谁最了解他脾性为人,邱介彰自信可在前三之列,想不到这个祖籍偏远肃州出身低微的右侍郎,竟能入了首辅大人法眼,这还可以理解,官场上风云变幻莫测,昨日密友今日仇敌不算罕见,真正让他吃惊的是,撕毁圣旨拒不回京的陈无双竟然敢谮越穿蟒袍?
本事如何且休提,少年胆气委实可观。
再者,陈无双不是陈家血脉的事情在朝堂重臣眼里不算隐秘,邱介彰一直以为那少年会是司天监手里的一颗棋子,还多次坐在书房里揣测过这颗棋子最终的落脚处会是哪里,直到陈伯庸留下周天星盘出京,他才跟很多人一样恍然大悟,原来那行事荒诞的兔崽子不是棋子,而是下棋的人。
听到杨公说那俊朗少年是个无法无天的混账,刚眼睛不眨一下杀了七个人的裴锦绣莞尔一笑,想起正月初三那场天地呼应之后在剑山阵法外围见着他,首辅大人这句评价极为中肯,敢在初入三境时闯南疆,的确是无法无天。
“陛下···变了。”杨之清慨叹一声,端起茶碗轻呷一口,“从过了年,老夫就经常在想,以陛下的城府手段,若是早生两三百年,或许能是名垂青史的中兴之主。成靖应该最有体会,所谓的怀才不遇都是自以为有本事而怨恨不得赏识的,真正有本事的不会埋没太久,最可恨的其实是生不逢时,这些话老夫并不想跟任何人提及,但现在···陛下大抵是不肯做个亡国之主,想把这个后世骂名传到太子手里,介彰啊,你摘了官帽不是坏事,老夫怕你···回不了苏州。”
邱介彰低头笑了一声,提着紫砂壶给陈叔愚杯子斟满,坦然道:“无妨,死也不愿死在京都。”
卸去兵部尚书之职后,仿佛一切都看得更透彻了些,他心里已然有了明悟,若非杨公猜到自己极难活着回到苏州养老,就不会在朝会结束的当天,急匆匆来说这番话,看在当年书信来往的交情上,首辅大人做不到让他死而无憾,只好退而求其次,让他死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