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有无数凶兽盘踞,自古就人迹罕至的南疆其实是个气候温润、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陈无双曾接引天地灵气入体从而一举晋升三境的那条小峡谷北侧,站着十余名手提长剑、身穿越秀剑阁弟子袍服的年轻修士,生怕发出声音惊扰了不远处几个气息强盛到令人心惊的高人,只有脸色肃然的结穗人严安,领着年纪不大的徒儿唐见虎缓缓朝溪边走去。
清澈见底的叮咚溪水边,插着一柄长剑,明显比上次见面瘦了一圈的司天监第一高手衣衫褴褛,抻着脖子低头看向水里须发凌乱的倒影,叹息一声,嘀咕着不知道那惫懒小子得知身世之后还肯不肯回京接任观星楼主,心有怨气就想着找个出气筒,正好瞥见旁边的花扶疏撸起袖子,掬起一捧清水洗脸,最是看不惯这种不管什么时候都注重自身仪表风度的货色,嘿笑着出言讥讽道:“老白脸儿,你这光洗脸不擦些胭脂腮红,老夫瞧着可就差了点意思。”
连日来深入南疆合力围杀了五六头实力堪比五境修士的凶兽,困于南疆二十五年有余的花扶疏也算摸清楚了这从来不积口德的老货脾性,要是气不过反讽两句他反而正中下怀,对于这种不知脸面为何物的泼皮无赖,不予理会才是最好的应对方式,让他一拳打在空处,不多时就自己意兴阑珊地闭了嘴消停下来。
生怕无端惹火上身,招来陈仲平挖苦谩骂的老道士忍着笑意别过头去,他也没了堂堂道家祖庭掌教该有的高人气度,怀里斜抱着那柄价值千金却秃了大半的拂尘,一袭整个大周都极为少见的绛紫道袍上污渍斑斑,衣襟下摆处好像硬生生被人撕扯去一大片,目光和蔼地看向严安师徒二人。
已然修成二境有了御剑之能的唐见虎,不再是陈无双印象里怕生的猎户家孩子模样,一举一动中流露着朝气蓬勃的信心,跟在师父身后走到溪边恭敬对几位前辈高人行礼,而后就瞥见一副狼狈落魄模样极为好笑的陈仲平身后,胡乱扔着五六颗硕大狰狞的凶兽头颅,不由讶然心惊,只能分辨出其中那颗长嘴尖喙的应该是一只大鸟脑袋,别的都认不出来。
严安仍是面无表情的冷淡样子,钟小庚站起身摸了摸唐见虎的头,笑道:“正是长个子的好时候啊,才多久没见,就觉得这孩子长高了些。”
唐见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溪边这三位前辈里就数老道士最平易近人,每回见着都跟他笑呵呵地说上几句话,让人情不自禁就生出几分亲近感觉,低头看了看露出脚踝的长裤,或许是天天跟着师父四处游荡巡察凶兽动向,最近严安几次说过他饭量见长,长高些很正常。
在花扶疏带路指引下围杀了不少凶兽之后,尽管三人
都是能在大周境内叱咤风云的五境高人,也不敢贸然再往十万大山深处行进,钟小庚顶着被陈仲平挖苦了四五天的巨大压力,还是提议不如见好就收,这才原路返回到剑山阵法边缘。
一路上三人神识都察觉到不计其数的各类凶兽正慢慢聚集起来,朝着剑山这座已然名存实亡的镇灵法阵方向逼近,心里越来越沉重的陈仲平妄称天机子却无计可施,知道钟小庚不会跟他一样再度冒着殒命南疆的风险拼力搏杀,叹了口气抬头看向不知何时晋升四境修为的结穗人,问道:“说说吧,最近的形势怎么样?”
严安脸上无悲无喜,答道:“越秀剑阁所有长老以及三境以上的弟子,都顺着绵延千里的山势分布在剑山之中严阵以待,这些日子零零散散有些凶兽试探着发起过攻势,好在没有形成太大规模,无一例外都被轻松瓦解,但是···”
结穗人的目光越过南侧被陈无双一式剑十七留下裂缝的低矮山脉,沉声道:“但是连见虎都能察觉到压抑,前辈从十万大山深处来,想必更清楚,蛰伏已久的无数凶兽正朝这里而来,任平生始终没有露面,目前阵法的效力只能称作聊胜于无,光凭越秀剑阁一家之力,恐怕根本抵挡不住太久。”
陈仲平默然点头,要是所面对的是谢逸尘麾下数十万精兵,修为卓绝的四境、五境高人兴许起不到力挽狂澜的巨大作用,可凶兽毕竟是凶兽,不会排兵布阵更不会有预谋地针对高境界修士进行围杀,在这种情况下,剑山山脉中多一个九品以上的高人,守住的希望就更大一分,深入南疆这一趟让钟小庚和陈仲平都心知肚明,实力相差不多的凶兽跟修士一对一厮杀,修士是能凭借轻灵身法和锋利兵刃占据上风保持不败,但要说以一己之力斩杀凶兽却极为困难。
“你们怎么看?”陈仲平的酒葫芦早就空了,只好低头捧着溪水喝了一口,甘甜清冽,这要是有闲情逸致架上火烧开了泡茶,溪水滚三沸之后倒进茶壶里,即便是京都坊市里十个铜板能买半斤的便宜茶碎,也能冲出扑鼻香气。
鹰潭山掌教看向北侧站在山峰上的那十数名越秀剑阁修士,幽幽一叹,佛家说因果道家说积德,这是殊途同归的道理,他肯跟陈仲平一起深入南疆斩杀数头强悍凶兽,有一部分原因是想借此为心比天高的关门弟子孙澄音,跟司天监乃至整个天下结一份香火善缘,没想到这些日子意外得知了陈无双是逢春公的后人,心里原本坚定的想法已经开始有些动摇,逆水行舟到什么时候都不如顺势而为来得容易。
花扶疏这次不能再对陈仲平不予理会,苦等了二十五年才等到当年自己立下誓言不攻自破,如今剑山阵法病入膏肓,凶兽已然可以算是尽出南疆,天下
之大不幸对他而言却是大幸,感慨道:“听说无双重建了一座百花山庄,花某思乡心切,想去看看。”
听他说罢,陈仲平默然不语,钟小庚率先站起身来心疼地看了眼手里拂尘,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两个在十万大山深处摘来的野果子,递给唐见虎,笑道:“贫道也得回山看看,不是遇事退缩,而是该出的力已经出过不少,有些事情还得三思而后行,也许过几天还会回来,再跟仲平兄并肩站在一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怕在晚辈面前被陈仲平指着鼻子骂,两句话说完,钟小庚甩着拂尘洒然一步越过溪流,再一步就登上北侧山峰,而后消失不见。陈仲平这回还真没有骂他,反而脸上带着笑意低声嘟囔道:“牛鼻子道心不稳,再跟老夫多待些日子,说不定就得舍了鹰潭山的家业,去京都投奔司天监。”
而后皱着眉头速度极快地掐算一番,似乎对得出来的卦象不太不满意,略一思量重新掐算,连续三四次,不明所以的唐见虎发现他拇指每次最终落下的地方,都是食指最末端的第一指节处,如果钟小庚还没走,定然一眼就知道他是在用卦师一脉的小六壬起卦推算吉凶,这门本事简单易学,一共只有六个卦象,食指第一指节处,称作留连。
留连事难成,求谋日未明,不是吉卦。
花扶疏缓缓起身,把撸起来的袖子舒展开抚平褶皱,“仲平兄,你不走?”
陈家二爷苦笑道:“往哪儿走?老夫兄弟二人一个镇北境一个守南疆,无论哪一边有了闪失,司天监这面金字招牌就算是砸了。你跟我不一样,回去看看吧,看看百花山庄,看看那混账小子在做什么。”
花扶疏点点头,转头问严安道:“你也不走?”
严安犹豫一下,牵着唐见虎的手交到他手里,低头弯腰深深一礼,“前辈,见虎还不是结穗人,他不过二境的低微修为留在这里也没用处,拜托您老受累把他带去百花山庄,陈无双答应过以后会照看他。我不能走,也不想走,只要剑山一脉的传承没断了香火,晚辈死在这里甘之如饴。”
唐见虎瞬间变了脸色,眼眶里充盈着的泪水马上就要夺眶而出,哀声道:“师父···”
严安皱起眉头,冷声喝道:“我已经把能教的都教给了你,还留着做什么?你要是死了,怎么对得住咱们结穗人成千上万年以来的一脉单传?规矩从今日起改一改,你要把我教你的东西传下去,阵法没了,结穗人自你开始便不必再苦守剑山,这是好事,把眼泪憋回去!”
陈仲平低声叹息,行走世间,所见所闻都是苦命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