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无双没有回答,反倒是岳阳楼上修为最低、身份最高的康乐侯爷笑了声,似有深意朝南面偏头看了两眼,淡然道:“许家没有胆小怕死的,这蟒袍加身的千年富贵,就是先祖执鞭坠镫跟随太祖皇帝杀出来的,顾兄小瞧了本侯。”
许青贤知道,司天监第一高手就在南疆边缘,以陈仲平护短的性子,应该不会放心唯一的弟子以身犯险来洞庭湖上厮杀,陈无双的底气,说不定就是那位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十一品剑修给的,只要他一现身,眼前困境不敢说迎刃而解,但也绝不至于再死人。
可惜,康乐侯想错了。白衣少年现在仅有的倚仗,便是百花山庄观星楼上常半仙算过的一卦,邋遢老头说他此行或许能遇上贵人相助,只能盼着那老头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既然自称是独步天下的十一品卦师,总该算准一回。
沈辞云虽然遗憾没能杀了南疆玄蟒,但以他们两人之力能够重伤那凶兽,即便八品修为不善言辞的陆不器得知经过,也得心悦诚服竖一竖大拇指,所以心情极好,扫视一圈黑铁山崖众人,直面顾知恒问道:“彩衣姑娘在哪里?”
独臂修士先是眉头一皱,而后忽有所悟,彩衣没有跟他明说,他一直以为她是跟陈无双相处的时间长了日久生情,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跟她互生情愫的是这个姓沈的青衫少年,唔,小小年纪踏足四境七品,倒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可造之材,配得上彩衣,可是···
“你想见她?”顾知恒面带笑意,上下打量沈辞云两眼,虽然早就见过几次,但这回的眼神跟以前不一样,“那你够不够胆量跟顾某走?孤舟岛有什么好处,不一定就比得上黑铁山崖,彩衣她爹爹见着你,或许会很高兴。”
沈辞云断然摇头,“我要带她回东海。”顾知恒一笑置之,身后的黑衣老妇止住血,嘿声怪笑道:“小子,不如老身跟你去东海转转,听说你们孤舟岛上有个老头,既会炼丹又会用毒,可是真的?”这妖妇本就是自小用毒的行家高手,当然对同样善于用毒的修士极有兴趣,若不是传言中当时三大神医之首、南海段百草修为不知深浅而且行踪不定,她早就找上门去试探了。
陈无双冷笑连连,指着湖面道:“好不知羞!长得跟他娘一屁股坐在脸上一样,也好意思说这些话,你问问水里那条泥鳅,说不定能看得上你。只是不知道,你这一大把年纪,还能不能给它生几枚蛇蛋。”
黑衣老妇登时大怒,知道斗嘴斗不过这少年,低喝一声,双眼瞳孔都好像覆上一层墨绿色,胸膛起伏不定,转而盯着墨莉寒声道:“好,老身便要你亲眼看着这贱婢怎么死!”陈无双踏前一步,焦骨牡丹光华再现,“我是瞎子,看不见谁死谁活,你再敢骂一句,公子爷舍了观星楼主的位子和这条命不要,也得让你饮恨于此!”
少女芳心立刻一颤,只觉眼前身穿白衣的背影在泪光模糊中变得高大,挺直的脊梁像是一堵固若金汤的城墙,连邓思勉都低声喝彩,“是个顶天立地的!”
顾知恒略带失望地微微摇头,叹息道:
“这么说,无双公子是不打算跟顾某能谈拢了?”陈无双一挑眉,唰地耍了朵漂亮剑花,“怎么谈不拢?铜镜可以给你,留下这妖妇跟彩衣,公子爷做主,司天监半年内不对黑铁山崖出手,如何?”
独臂修士愕然一怔,随即哈哈大笑,“怎么,司天监还有余力对我等出手?无双公子指的是已经奔赴北境应对妖族的镇国公爷,还是远在剑山脱不了身的仲平先生?这个其实一点都不好笑,顾某顾及公子脸面,只好笑两声应应景,勿怪。”
说罢也不愿再多废话,侧头朝身后问了一句,“还等什么?”这句话显然不是对已经受了伤的黑衣老妇说,后来的那些蒙面修士齐声应着,随即戴着幽冥恶鬼面具的七品邪修提着铁链一马当先,甩手就把铁链朝岳阳楼顶卷去,风声呜咽,康乐侯立即感觉到身周气温好像都低了些,阵阵阴寒不是从外面袭来,竟像是从自己心底散发出来,饶是有不惧寒暑的五品修为在身,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邓思勉先前挨了铁链一下,摸清楚那邪修其实也是七品境界,只不过功法诡异,鬼气森森得不好对付,但只要多加防备总不至于丢了性命,挥刀便迎了上去,凌厉刀法大开大阖猎猎生风,瞧着气势上倒是甫一交手就占了上风。
二人一动手,康乐侯这边还有余力的修士立即也随之而动,一哄而上各自拦住蒙面人厮杀,只是人人脸上带着决绝的悲愤神色,大不了便是个死,两个少年都敢死战不退,谁还肯为一条命在这里丢了脸面?
好死是不如赖活着,但那得分时候。这个时候,脸面骨气比命重要,没听那青衫少年刚才说,修剑十年,所为何来?
眼下许奉没了再战之力,顾知恒腾出手来,亲自收拾陈无双跟沈辞云,有人恳求过他不要伤了两个少年性命,可如今弄明白了其中缘由,沈辞云可以生擒,陈无双留着已经没什么用处了,挥袖收了那尊三足香炉,一柄长刀截断两道剑气。
这一来,墨莉纵剑在黑铁山崖一众三境修士中仗着极快的身形速度往来纵横,倒是战果最为显著的一人,区区不到十息功夫,剑下斩杀一人、重伤一人,瞅准时机再度凭空御起胭脂剑,直刺对面唯一观战的黑衣老妇。
其实陈无双一直不清楚三境六品跟四境乃至五境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大,跟顾知恒一交手才有了切身体会,那柄长刀斩出来的刀芒力道极大,独臂修士看似浑不在意随手一撩,少年拼尽全力拿剑气跟焦骨牡丹勉强挡下,都不免被震得虎口发麻血脉偾张,甚至如果不及时借势后退卸去力道,必然会受内伤。
顾知恒这等修为当然眼力不凡,看出来沈辞云所施展的御剑术七分为守势,反倒不急着速战速决,而是以雄浑真气牵制住他难以还手,五刀里有三刀是针对司天监白衣少年,以一敌二稳操胜券,还能分心揶揄道:“无双公子这一剑姿势可不好看,堂堂司天监,还有这种使起来像野狗撒尿的剑法?”
陈无双大怒,喘着粗气骂道:“公子爷这两天上火,非尿你狗日的脸上不可!”嘴上气急败坏,手里剑法却
勉力维持不乱,可惜不管是如何刁钻飘忽的角度出手,剑气都能迎上好像能提前预判他招式的刀芒,每一剑都被刀芒撞得姿势走样,七扭八歪踉踉跄跄,像是喝醉了酒的邋遢老头拎着葫芦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乱转一样。
“小子无礼!”顾知恒挥刀冷喝。
“老货不羞!”陈无双咬牙还嘴。
独臂修士说他口不择言无礼冒犯,他则骂他以大欺小不知羞耻,沈辞云猛然劈出一剑,找机会补上一句:“对仗工整!”
顾知恒冷哼一声不再说话,一刀比一刀凌厉,逼得两个少年连连坠下身形后退,顿时都只剩下招架之力,陈无双一向输人不输阵,仍嘴硬骂道:“狗日的这是平日里看野狗撒尿看出来心得了?黑铁山崖莫非是个狗窝,不知道公狗多些还是母狗多些?”
泥捏的人也有三分火气,独臂修士本来还打算帮衬那重伤力虚的黑衣老妇一把,此时被陈无双骂的心生恨意,双目一凝,左袖卷着山河鼎当流星锤使逼退沈辞云,右手长刀脱手而飞,其势之快远胜飞鹰击殿,在青衫少年不得已后退的同时,那柄笔直长刀豁然洞穿了陈无双丹田之上三寸处,身上白衣顷刻被鲜血浸透。
眼见受此一刀的陈无双就要跌进下面湖水之中,水面上突兀露出一截伤痕宛然的蛇尾,狠狠抽在他后背上,难以抑制地痛呼一声,少年整个人在半空中诡异地向后弯曲,被南疆玄蟒这一尾撞出数十丈,重重摔在岳阳楼三层窗口左侧的木质外墙上,轰隆一声,连人带剑撞破墙壁,木屑灰尘四起中口喷鲜血落入楼内。
“无双!”沈辞云跟眼眶欲裂的墨莉同时失声大喊,少女顾不上这是杀黑衣老妇的最好时机,返身乳燕投林般朝岳阳楼内追去,楼顶一直没出手的康乐侯爷动作更快,在她之前御空飞进三楼,扶着大口吐血的陈无双半坐起来,面色铁青地摸出一瓶药粉,撕开他被血浸透的衣衫就往伤口上倒。
墨莉抢进来,再止不住泪如泉涌,“无双,无双···”陈无双咳嗽两声,气若游丝地勉强扯了扯嘴角,“死···死不了。”话是安慰少女,其实受了多重的伤自己知道,顾知恒盛怒之下竟然还有手下留情的意思,否则以他能重伤甚至击杀八品修士许奉的手段,想杀了陈无双不是难事,那一刀是洞穿了少年腹部,但要是再往上几寸击碎心脏,便是段百草来了也没救了。
至于口中喷血,则是被南疆玄蟒长尾抽在后背那一下震出来的,在中刀下坠时陈无双就想到了那凶兽还在水里藏身,果断撑起真气屏障,要不是反应快,不死在刀下也得死在黑蟒尾下。顾知恒之所以没尽全力杀他的原因说来其实不复杂,半死不活的陈无双此时比死了的更有用,他要是死了,其余人少不了都抱着背水一战的心思,黑铁山崖少不了得多付出几条性命的代价,而他半死不活,就能牵制住其中一个修士去照顾他,果然,登时解决了黑衣老妇被墨莉缠斗的麻烦。
墨莉颤抖着手想给陈无双喂下丹药时,楼中三人都清晰听见沈辞云一声怒喝:“一剑破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