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雍州有细雨。
那道阻挡了漠北妖族南下脚步上千年之久的二十三里城墙之内,便是城池规模堪称大周之最的雍州城,城墙脚下放眼望去,星罗密布萧杀肃然的边军大营帐顶连成无边无际的一片,再往南不到五里处就是近百万百姓世代生活居住的所在。
与只会纸上谈兵的士子们所想象的冷清不一样,城内纵横交错的街道甚至比京都还要宽阔些,雨丝下朵朵纸伞撑圆缓缓游移,若不是偶尔会响起来急促的马蹄声,倒让曾跟随司天监唯一嫡传弟子一路南行七千余里的侍女有些错觉,如同置身京都。
换下了司天监白衣的谷雨身着一套朴素至极的灰布衣裳,连腰间从不离身的香囊都解下来贴身揣在怀里,撑着一柄看上去有些破旧的油纸伞,低着头把伞沿压得极低,一步一步踩在平整的青石路上慢慢前行,偶尔驻足,停下来在路旁热气腾腾的小摊前买上两个刚出锅的肉包子,拿油纸包好了捂在胸前,暖意便驱散了丝丝寒气。
雍州城内道路两侧大大小小的摊位不少,能买到的饭食倒跟大周其余地方都不同,一千三百余年的太平盛世国泰民安,让百姓们越来越向往达官贵人以及文人雅士的脱俗生活品质,尤其是江水流香的京都和雅致江南,更是讲究个食不厌精,往往除了食材金贵,还要追求摆盘精致、色香味缺一不可。
而每年都有战事的雍州只在乎人能不能吃得饱,一个用料十足满是肉馅的包子足有少女半张脸盘大,谷雨不禁暗自失笑,若是把这包子拿给陈无双吃,白衣少年定然是惊得合不拢嘴,那蒸包子的笼屉都快赶上洗澡用的木桶大了,两个包子下肚管保一天不饿,就是得就着蒜吃才好,否则汤汁四溢的肉馅实在是有些腻人。
这是谷雨到达雍州城的第二天,她没有急着去按照陈仲平的指引找那间棺材铺子,而是接连两天都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在城中走动,夜里也不去客栈投宿,有六品修为在身艺高人胆大,天黑了就随便找个偏僻地方休息,或许不远处就是谢逸尘麾下驻兵的原因,城中治安倒是极好,除去灯火通明的青楼酒肆里有刚领了饷银的军汉们吵闹喧天,其余地方一派祥和景象,远比流香江两岸的乌烟瘴气让人瞧着舒心。
伞下谷雨容貌普普通通,要是小心些不被人瞧见常年握剑生出茧子来的右手,微黑的肤色更像是雍州城里忙于农事的寻常百姓,学着已婚妇人扎起来的发髻很不显眼,没有人在乎城里何时多出来这么一个女子,至少六品剑修散出灵识谨慎探了两天,都没发觉自己被有心人盯上。
虽然谢逸尘手下那个胖得能压死军马的
副将柳同昌每年正月里进京述职的时候,都会愁眉苦脸跟皇帝陛下说粮食不够人吃、银子不够马嚼,但雍州幅员辽阔,世世代代务农的百姓也不少,尽管地处北境一年只有一次收成,可也足够能供养得起几十万精兵。
至于朝廷每年夏冬分两次拨下来的巨额银钱,多半是被在城中口碑极好的大都督分给有功的兵卒们花用,这些刀尖上舔血、有今日没明天的汉子是不如陈无双有钱,但挥霍的本事甚至犹有胜之,买东西喝花酒从来不砍价、不赊账,当然这也有军中律令严明的原因在内,仗势欺压百姓可是与临阵脱逃一样,够把人头挂在帐外旗杆上示众的重罪。
有这么一群花钱如流水的冤大头,雍州的百姓祖祖辈辈过得倒也算富庶,唯一提心吊胆的是这两年养育出俊俏闺女的人家,气吞万里如虎的大都督英雄盖世,却生出个不男不女的儿子来,听说嫁进都督府的姑娘里,十有七八是披着红盖头进去、裹着白麻布出来,就算有大笔的银钱送回家中补偿,可哪个孩子不是爹娘的心头肉啊。
谷雨在一个支起雨棚卖米粥的摊位坐下,摸出两个铜板买了碗白米粥,收起纸伞甩了甩水珠倚着桌腿放好,打开油纸包小口小口咬着包子,这皮薄馅大的肉包子算是能称得上童叟无欺,一小口咬下去就看见塞得满满当当流着油的肉馅,就着一小碟爽口脆生的咸菜和一碗刚好入口的温热白粥,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老妇人摊主还送了一个煮熟的鸡蛋,在凉意阵阵的早晨吃得极是舒坦。
想来是岁数大了心事藏不住,老妇人一直在跟刚端着一大盆咸菜从屋里走出来的老汉碎碎念叨,说两个儿子前几天都发了饷银,加起来足有快三十两银子,老二年纪还小不着急,先可着这些钱去找媒婆给老大说个老实人家的闺女,模样看得过去就成了,正经人家还是得找个会过日子又知冷知热的才行,看隔壁街上卖果子的老王家二闺女就挺好,一手针线活那叫一个仔细,军营里衣裳最不禁穿,离不了缝缝补补。
谷雨从小在司天监长大不愁衣食,听着这些家长里短没来由就觉得心里极是踏实,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寻常百姓家的日子过得其实比自家那位身份煊赫的公子爷更舒心,想到这里就轻声一叹,也不知道公子回没回京,见着小满兴许会大吃一惊吧?他肯定想不到,二十四剑侍里的小满,就是他平日去流香江上最爱去找的那个色艺出众的黄莺儿。
老汉没顾忌雨棚下还坐着个喝粥的姑娘,放下咸菜盆抬头看了看雨势,说这事不着急,有银子在手里就不愁找不着个称心的儿媳妇,不过听老二说大都督最近军令下的频繁,说不准是有调兵打仗的大动作,城墙底下的军帐里
现在多半是空的,很多老卒都不知道派到哪里去了,等会儿雨小了先去城东找算命的刘瞎子问问,都说他算卦灵验得很,问问咱家两个儿子会不会去打仗,要是大都督用不着他俩,再去找媒婆子说亲也不晚。
老妇人叹了一口气,点点头不再说话,瓦罐不离井上破,打仗是要死人的。
活了大半辈子,听见过的痛失爱子的哀嚎声比娶亲的锣鼓都多,城中近百万百姓,谁家没儿子死在过那道城墙之外的妖族手里?为国捐躯是莫大荣耀不假,可这是拿自家骨肉的性命换回来的,每挡下那些该杀千刀的妖族侵扰一回,大都督就要在城中设下灵棚痛哭一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都督那不是虚伪的惺惺作态,是真哭得撕心裂肺恨不得以身相代,连都督府上几个公子都狠心扔进边军大营里捶打,哪个不感动?
谷雨眉头不自觉地微微一皱,她隐藏得再好也毕竟是个女子,不敢轻易靠近军营和城墙去看,却意外在喝粥的时候得知了边军大营里大半军帐是空的,那这些身经百战的锐卒都去了哪里?漠北妖族从年前入了冬就没动静,谢逸尘调兵要打仗,能跟谁打?
一个包子没吃饭,谷雨把里面的汤汁小心地倒在脚下,青石板路上的积水里立即就多了一抹色彩淡淡的油花,又摊开油纸层层包好,夹了口咸菜把碗里最后一碗粥喝干净,起身撑开伞走进绵绵不见小下来的雨势之中,贴着路边缓缓朝雍州城东北方向而去,要是公子也在这里,一定会借机跟那摊主老两口攀谈几句,巧舌如簧得套出些有用的话来。
可惜侍女只会用三尺长剑,不会用三寸之舌。
出京到云州漫漫七千余里,陈无双不知说过多少次吃饱了不想家,那时候没觉得有什么,现在谷雨才真正体会到这句俗话的含义,公子爷学问不高、修为也不高,但说话来的话其实都挺有道理,反倒是比一年到头摇着扇子装作风度翩翩的读书人强些,那些穷酸满嘴道德文章之乎者也,道理想必是有几分的,可怎么看都让人心里生厌,河阳城遇上的那个张正言还好些,起码会做生意,能在买卖上让公子爷吃亏认栽的可不多见,这也是一种本事。
撑着伞的谷雨边走边想,想起洞庭湖上陈无双不许她拼死拦住南疆玄蟒断后,想起陈无双坐在枇杷树下的深夜里念叨死战不退的刘铁头,想起陈无双在剑山主峰那个深坑边跟尸骨无存的吴北河说话,想起陈无双在山神爷石像前咬牙硬抗了孙清河那一剑,不过半年时间,怎么会发生这么多的事情。
“公子啊,咱们想来是再见不到了···”轻声呢喃,如同吹斜了雨丝的微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