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沈阳的火车车厢是全新的,乘务员中有好几名女性,推着小推车从坐满人的车厢中通过,高喊着“花生、瓜子、茶叶蛋。烧饼、馒头、咸菜。想喝水的可以到车辆中间的水房去。”,“这位乘客,腿让一下,腿让一下。”
看着女乘务员熟练的推车经过以男性乘客为主的拥挤的车厢,完全没有怕的样子,顾维钧觉得有些佩服。同行的颜惠庆正在与对面座位上的一对青年男女正聊着天,在小推车经过的时候买了几个茶叶蛋和烧饼咸菜,与对面的青年分享。
顾维钧不是很想加入对话。青年男女中,男生看着就是一名学生。女生有书卷气,姑娘打扮,小腹已经隆起,明显是怀孕了。就顾维钧看,这大概是在京城私定终身后同居,女生怀孕,双方家长却不同意亲事的局面。
颜惠庆应该也看出来了,他很巧妙的避开这些,只是与青年们聊起他们对未来的期待。看得出,青年们其实很拮据,对未来也不是非常有信心,却还是抱着一些期待。
男生给鸡蛋剥皮后,给了女生,又低声问女生是不是想吐,胃口如何。女生微微摇摇头,拿起夹了鸡蛋与咸菜的烧饼小口的吃着。看到爱人身体尚好,男生这才给自己剥了鸡蛋。先谢过颜惠庆,男生说道:“我在东北的同学说,学生到了东北之后就会被编入干部培训学校。拿了学校的证明,有在东北的同学证明,东北政府男女都要。到了之后,就能分配到住处,上学的时候也有津贴。”
颜惠庆对此颇有兴趣,“怀有身孕的也会有如此待遇?”
“听好几个同学说,怀有身孕的一样的待遇。他们还说东北政府有医院,临产时去医院生育。坐月子的时候也有相关的地方,那里还配了有经验的嬷嬷教怎么带孩子。”男青年说起这些,神色中不免有些期待。不过他自己貌似也不怎么信,神色又黯淡了不少。
这对男女在火车进了山海关后的锦州站下车,双方留下了姓名。原来男生叫邱明德,女生叫李启彤。
看着男生搀扶着女生的身影消失在车站的人流中,顾维钧才说道:“东北政府这是为了招揽人手,不管不顾了。”
见颜惠庆看着车窗外一言不发,顾维钧闭目养神,考虑着自己与何锐见面后该说些什么。但何锐本就懂外交,顾维钧又觉得自己没什么能拿出手的。正烦躁间,就听颜惠庆叹道:“改朝换代之时,正是各路草莽崛起之时。这对青年看着就没经历过什么磨难。如此窘迫之际依旧不离不弃,也是难得。”
顾维钧听颜惠庆竟然称赞青年男女,着实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便没说什么。这一路上,火车上上下下的都是些普通人,颜惠庆与坐到自己对面的人聊着,发现旅客们在意的并非是战争的胜负,因为大家都相信东北军必然胜利。大家在意的是普通的生活,收入的高低,今年收成的多少。父母的身体,孩子上学,挣得钱能否给家里添些家用。
等火车到了沈阳,这些为了生活奔波的旅客们下了车。顾维钧终于长出口气,不用再和这些人打交道让他感觉轻松了许多。在出站口,顾维钧见到了前来迎接的赵天麟,三人坐进车里,赵天麟就交代两人,“两位可知道在东北政府工作,需要先完成政治审查。”
顾维钧对此倒是不介意。不管是满清或者是民国,想公费留学就必然要接受详细的家室调查。东北政府若是没有这些,反倒会让顾维钧感到不解。
赵天麟带着颜惠庆与顾维钧到了东北外务局,安排好了接下来的事情,就急匆匆赶回到东北政府大楼。正好赶上自己要参加的会议正要召开,赵天麟进到会议室就见到了何锐已经到了,便上前将颜惠庆与顾维钧的安排告诉何锐。
何锐听完就让秘书联系外务局,若是两人政审没问题,就给他们分配工作。
秘书出去后,赵天麟有点担心,“主席,这么安排,会不会对他们压力太大?”
何锐并没有特别在意这两人,却觉得有必要与赵天麟把此事说透,“赵厅长,他们若是做不到,就证明他们不合适。文人的问题就在于自己以为自己能够理解全局,北洋政府又极不专业,在北洋政府的工作经验更会放大了文人思维中的劣势。工业化的政府本就与文人思维背道而驰,他们若是不能接受,好聚好散也不是坏事。”
赵天麟是聪明人,当即答道:“主席,这是咱们对文人的选拔标准么?”
何锐点点头,“正是如此。莫说那些人能拥有《论语》,《诗经》,《中庸》,《大学》当中强调的美德,只要他们真读懂了这些典籍,自然能胜任各种职务。若是他们不服,便这么告诉他们。”
听到这话,赵天麟正色说道:“主席,何不开五年的进士科。考题范围就先公布出来。”
“你……”何锐觉得赵天麟此时的神色中隐藏着恶意,“赵厅长,我觉得文人会觉得咱们在嘲笑他们。”
赵天麟摇摇头,“我认为恰恰相反。主席,我觉得你对于旧文人过于敌视。他们中的很多人只是不明白中国败给西方的原因何在,也不懂得中华文明的优势在哪里。既然不明白,就一定会胡思乱想。想正本清源,就必须充分的理解。若不如此,我们也等于是放弃了中国文化。儒家既然一定要埋葬,自当由我们亲手埋葬。否则,埋葬儒家之人,则可以说,自己才是儒家继承人。这对我们其实不利。”
何锐这些年完全没有心思在这等事情上,听赵天麟如此讲,便点点头,“此事就先交给赵厅长。”
说话间,参加会议的同志们已经到了。何锐便让许嘉先发言。组织处长许嘉拿起写好的工作安排,“同志们。此次南下包括军事工作,政治工作。军事工作就是彻底打垮各路割据势力,剿灭各地匪患,收缴各个地方大小团体手里的武器。政治工作则是在当地建立起我们的各级政府。各地方有组织武装力量被解决之后,每一个县会留下一个营的部队,配合该县的政府组建。每一个县的政府,由一名县委书记,一名县长,2-3名副县长,以及税收、通讯、交通、司法、医疗,五个部门的干部组成先期政府。根据各个县的地方村镇数量,开始进入基层工作……”
参加此次会议的同志们都是未来各省的省级领导,年龄最大的是韩海涛,47岁。其他的同志大多都三十来岁,甚至还有唐贵、陈德力这种不到三十岁的。
许嘉把安排的框架介绍完,再次强调道:“同志们都参加过大量的基层政府组建工作,很多同志还参加过最早在四平的土改。工作经验都很丰富,遇到问题的时候,绝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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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海涛听许嘉提到往事,心中只觉得无比感慨。他一个小小的茶馆老板,今日竟然要成为封疆大吏。便是当下亲自参加会议,韩海涛也觉得宛如身在梦中。
许嘉此时却不是为了称赞同志们,而是准备了某种敲打,“同志们,大家在工作中一定会遇到很多问题,我要强调一件事,如果有人对你们说,如果怎么怎么做,中央会不会不高兴!那么你们一定要警惕这种人!工作中一定会遇到困难,这是难免的。中央要问的无外乎三件事,工作完成了么?是怎么完成的?为什么没完成?不管是完成了或者没完成,中央既不会高兴,也不会不高兴。会高兴的是人,而不是政府。如果在意某些人高兴或者不高兴,就是为了个人利益。如果同志们发现自己没办法克服这种冲动,我建议,赶紧提出退出的请求。工作中无法克服这种态度,就一定会把工作执行的走样。”
同志们神色都凝重起来,尤其是部队出身的同志。在战争中有过很多人因为担心作战不利而暂时隐瞒了向上报告,结果导致了更多问题。因此而一撸到底的,甚至是被正军法的,都是发生过不止一次。
韩海涛也赶紧收起了有些得意的心情。他当茶馆老板,见的人可多了,对于这种心情非常有体会。一旦得意忘形就会逞能,逞能的家伙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许嘉强调了这件事后,才让大家对照着拿到的文件进行工作安排的梳理。此次南下,首先是完成政府架构,并没有特别复杂的工作。便是如此,对于价格内容的理解也决定了工作起来的时候能否目标明确,有的放矢。
之所以何锐要参加这次会议,就是尽可能在会议上回答同志们的问题。
会议开了两天才算结束。按照东北政府的学习模式,这次会议只是刚到一半。每人都要对于工作所有内容做出分析,交上去之后,同志们先分组开会,互相交流。中央则赶紧审查这些报告,从中分析同志们对于工作的理解。
一转眼,五天就过去了。何锐批完了一份报告,只觉得精疲力竭之时,赵天麟来了,“主席,要不要去参加一下外务局的会议?也换换心情。”
何锐觉得这挺好,未来会有很多的外交问题,那些外交会非常有意思。至少与繁杂的内政问题相比,有意思的多。
到了外事局开会的会议室,和一众同志们打了招呼,赵天麟才将颜惠庆与顾维钧请过来,何锐见两人举止文雅,目光深沉,果然是历练过的民国外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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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手之后,何锐问道:“两位在东北可过的惯?若是有什么不习惯的,直接向组织上提出来。组织会解决。”
顾维钧对生活条件要求颇多,自然稍微有些不习惯东北的环境,不过这种小小的不习惯还不至于让顾维钧觉得非说出来不可。颜惠庆则率直的问道:“何上将,外务局同志分配给我们的工作,着实令人浮想联翩。其中有太多看似自相矛盾之处。”
既然颜惠庆有所感,何锐笑道:“既然如此,就在会上谈。”
颜惠庆有些讶异,又不免期待,“便等着听何上将高见。”
众人落座,外事局刘局长先将准备好的文件发给与会者,才上台说道:“日本当下已经开始低调与我们接触,讨论停战事宜。一旦停战达成,还有意愿阻止中国统一的就是英国。对此,同志们有意见么?”
见没有人反对,刘局长继续说道:“英国的阻止会以何种程度为其底线,会不会爆发全面战争,这是接下来要讨论的问题。”
颜惠庆一愣,他没想到东北政府外事局刘局长竟然如此坦率的将最核心的问题提了出来,这与颜惠庆参加过的那些外交会议中尽力避免冲突的风格截然相反。
一位青年官员则问道:“刘局长能否说明一下,全面战争和军事冲突的不同。”
刘局长在黑板上画了个两行的表格,“这是日军从日本本土调集数十万军队到朝鲜的时间,这些花了三个月。英国应该很清楚,单纯靠殖民地的军队与我们作战,完全没有胜算。如果与我们作战,其主力必然是本土正规军。姑且认为法国与日本都向英国提供了进攻出发地,英国也要把百万大军运到越南与朝鲜,从这里对我们发动进攻。我认为这个时间会在一年半到两年之间。同志们认同么?”
除了颜惠庆与顾维钧之外,其他同志都纷纷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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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局长继续说道:“那么,英国人会在我们统一中国的过程中决定全面战争么?我们要先确定这件事。”
颜惠庆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有些懵。这不是因为刘局长所说的内容大错特错,刘局长正在用十分清晰的思路在拆解外交局面,但这样的格调是颜惠庆在中国从未感受过的。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官员,看上去也不洋气,明显没有出国的经验。却能有这般的犀利精确,这已经超出了颜惠庆的常识。
就在此时,顾维钧开口了,“请问,刘局长所说的全面战争与军事冲突之间的分别何在?”
刘局长并没有因为顾维钧提问而有丝毫迟疑,他答道:“两者区别在于,军事冲突是以逼迫我们让步为目的,全面战争以消灭东北政府为目的。”
顾维钧没有在开口,而是记着笔记。
颜惠庆已经摸不着头脑,他问出了自己感觉大惑不解的问题,“刘局长。我们寻求底线,难道不是为了应对矛盾么?”
刘局长摇摇头,“确定英国人的底线,是要在确定我们打击范围。如果确定英国不会选择对我们发动全面战争,打击范围之内的所有英国对象,都是我们打击的目标。”
颜惠庆只觉得头嗡的一下,竟然不知所措了。在这样的状态下,颜惠庆甚至没注意到坐在后排的何锐已经起身离开了。
此时这位民国外交家真的陷入了混乱。东北政府外事局充满攻击性的态度真的完全颠覆了颜惠庆对于外交的理解。但这种感觉却又那么熟悉,因为列强的外交无不如此。光鲜体面优雅华贵的外交场合,外交宴会的表面下,其实弥漫着血腥与危险。外交只是用最体面的方式来确定对方的斗争底线,从而将己方的优势确定下来。
东北政府外事局的刘局长年轻,土气,没经验,却牢牢把握住了外交的核心精髓。战场上得不到的,谈判桌上也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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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事局的会议并没有因为颜惠庆与顾维钧这两位新加入者的讶异而受到丝毫影响,在刘局长主导下,会议讨论始终在冷酷现实的轨道上进行。
一个多小时的会议中,只休息了一次。在英国不可能发动全面战争的判断下,解放中国的时期,东北政府最好在一个不被所有外国势力承认其为合法政府的条件下进行战争。只有在这样的局面下,才能最大限度保持自由行动。
颜惠庆在震惊稍微好些后提出了自己的担忧,“如果我们长期不被外国政府承认,会对中国有很大影响。”
刘局长一句话就让颜惠庆感到了羞愧,“如果为了被承认而接受庚子条约,不如完全不接受庚子条约,而不被承认。”
当讨论出结果后,刘局长就开始分配任务,“赵厅长,请你协调法学院里面搞国际法的人员,为我们提供国际法上的帮助。颜先生,顾先生,你们都是国际法专家和外交家,如何在外交场合反击外国的指责,确立我们文明国家的姿态,不知两位可愿意做?”
颜惠庆觉得自己十分愿意,但是话到嘴边竟然说不出来。在东北政府要颜惠庆做的事情上,颜惠庆是个完全没有经验的外行。能否做到,颜惠庆并无信心。
倒是顾维钧开口了,“刘局长,这绝非强词夺理。”
刘局长露出了笑容,“顾先生说的没错。我们是文明国家,怎会和欧美那些野蛮国家一样无理取闹。然而,作为进攻方,我们必须有国际法相关条文的支持。”
顾维钧点点头。看得出,他虽然对自己的国际法知识有信心。对于被分派的工作也不是很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