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出得山谷,老爷们顿觉一股汹涌澎湃的热浪袭来,有些老者是头晕目眩,他们今儿可是一早就赶来这里,方才全神贯注地听审时,倒也不觉什么,此时回过神来,顿觉饥肠辘辘,这心里满满都是对张斐的问候。
不过当务之急,不是扎小人,诅咒张斐,而是找地方吃饭。
“韦通判,这附近可有正店歇脚?”
“这附近好像没有,还得回城里去!”
“还得回城里去?”
“哎幼...那个臭小子,可真是折磨人啊!”
“老夫就不信,他连一顿便饭都提供不了。”
......
听说还要回城里去,老爷们是各种心绞痛,在正午时分,顶着酷暑的烈日,这多走一步,那都是折磨啊!
可是刚刚出得大门,忽闻一股香味扑面而来。
这来的有些突然,以至于蔡延庆、韦应方都觉得自己是出现了幻觉。
寻香望去,但见门前的小河边,大树下,支着几个非常简易的大木棚,那香味便是从木棚下传来的。
“这里不是有吃的吗?”
“不过早上来的时候,好像还未看见这些木棚啊!”
“行行行,有吃的就行,老夫可是走不动,虽然这里离城里也比较近,但来回一趟,哪里还有休息的工夫。”
“是是是,咱们在这里随便吃一点,待会再到里面休息一下,那里还是挺凉快的。”
......
一群文官武将立刻是蜂拥而至。
但见木棚虽然简易,但是非常宽大,且每个棚下都有三五伙计,好像就是为他们准备的。
见他们来了,伙计们不禁快步迎上去,招呼他们坐下来。
韦应方十分好奇,这木棚啥时候建起的,不禁向那伙计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敢在这里摆摊?”
那伙计是诚惶诚恐道:“小人不知。”
韦应方皱眉道:“叫你们摊主过来。”
“是。”
那伙计走后,蔡延庆问道:“韦通判,你为何这般动怒?”
韦应方回答道:“蔡知府,我怀疑着这摊位就是张三弄的。”
此话一出,方才坐下的老爷们,听到这话,不禁是吹胡子瞪眼,不给我们准备便饭,还要赚我们的钱。
可真是杀人诛心啊!
“这位大官人有何吩咐?”
片刻过后,但见一个汉子走了过来。
韦应方问道:“你就是这摊主?”
“是。”
“是谁允许你在这里摆摊的?”
“是张庭长。”
“张庭长为何允许你们在这里摆摊?”
“呃...。”
“快说。”
“是。是因为张庭长欠小人的钱,故此拿这摊位来抵债。”
哎幼!
这可是一个惊天大八卦啊!
所有官员都竖起耳朵来。
“张庭长为何欠你们钱?”韦应方也是急急问道。
那汉子道:“因为张庭长前些时候,请小人们帮他去建造这皇庭,欠咱们一些工钱,故此将这摊位抵给咱们。”
“......!”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韦应方。
原来张三那小子说得是真的,你们还真是一文钱不给啊!
难怪他这么对咱们。
你才是那个罪魁祸首啊!
韦应方也是面露尴尬之色,咳得一声,摆摆手道:“你去忙你的吧。”
蔡延庆赶紧走远一点,心想,你也真是着了魔,这都摆在门前的事,还能让你抓到把柄么。
这个摊主不是别人,正是大狗。
表面上,还真是抵债,但实际上,是为了让大狗常驻于此,随时给他提供情报。
而相比起早上文武其乐融融,此时文武开始有意的保持距离,阵营是非常明确,因为他们还得私下议论早上的审理。
除元绛他们这些最近从京城调来的官员,其余所有人还都是第一回见到这种审理方式。
这与之前最大的不同,也就是典型的政法分离。
关于这一点,在郑獬和薛向身上,体现的是淋漓尽致。
这令许多人没有弄明白。
他们暂时也无暇估计张斐到底偏向哪边的,更多是探讨这种审问制度。
其实别说他们,就连蔡卞等四个助审官,对此也有许多疑惑。
不过此时,他们比这些老爷们可是要舒服的多,就坐在山谷旁边的廊道,吹着山谷微风,吃着美味佳肴,脸上是毫无疲倦,这哪是上班,简直就是度假啊!
“老师,学生有一个问题,想请教老师。”
刚刚吃完,蔡卞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张斐道:“什么问题?”
蔡卞问道:“根据上午的审理,无论如何,种副使是接连违抗诏令,除非老师亲自为他争讼,否则的话,这罪只怕是逃不掉的。”
上官均他们也都是好奇地看着张斐。
张斐笑道:“你是暗示我有偏袒种副使?”
“学生不敢。”
话虽如此,但其实他们都有这种感觉。
“其实你有这种感觉,也是正确的。”张斐笑道:“因为我确实是有偏袒。”
“啊?”
包括许止倩在内,都震惊地看着张斐。
张斐微微往后一靠,笑问道:“你们认为战争的原罪是什么?”
蔡京道:“失败。”
“不错。”
张斐笑道:“就是失败。如果种谔的行动没有成功,那今日我肯定是另外一种审法。”
许止倩蹙眉道:“但你可是庭长,不应公正处理吗?”
张斐笑问道:“法制之法的第一要点是什么?”
“捍卫国家和君主的利益。”叶祖恰抢答道。
张斐点点头道:“你们要记住,在涉及到国家和君主的时候,就是要以利益为先,只要国家和公正得利,这就是最为公正的审判。”
许止倩一怔,似乎明白了什么。
蔡卞听得是连连点头,又是若有所思道:“难怪之前在课堂上,老师一直强调国家和君主利益,学生始终有困惑之处,但具体是什么,又说不上来,就是这公正和利益。”
上官均也是稍稍点头,“老师提到百姓的时候,都是强调正当权益,但是在涉及到国家和君主的时候,却不谈正当权益,而是只强调纯粹的利益,而省略了有正当二字,原来如此。”
几人顿时是豁然开朗,之前课堂上所学,也是涌入脑海,均想,老师的法制之法的可真是博大精深,
对此,他们也都是赞同的。
他们在此桉中,也有纠结的点,就是他们认为这收复绥州,不应该有罪,但是他们还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公正处理。
张斐的这一番话,令他们是轻松许多。
蔡京问道:“依老师之意,是要判种副使无罪?”
张斐神色一变,道:“当然不是,我只是说他的胜利,会赢得我在审理时候,稍稍偏向他,但是到底是否有罪,就还得看他的举止,是否为得是国家和君主的利益,这就是此次审判的重点所在。”
蔡卞纳闷道:“种副使收复绥州,自然是对国家和君主有利的。”
张斐没好气道:“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审?”
蔡卞是诚惶诚恐道:“学生一直都非常专注。”
“那你就是光顾着听,而没有动脑子。”
张斐摇摇头,又道:“在上午的审理中,我最为关注的是三个问题,其一,朝廷的决策;其二,两国当时的状态;其三,也就是绥州的战略地位。”
几人同时点点头,但眼中却是充满着疑惑。
确实!
除了陆诜、种谔对过程的阐述外,其余审理,都是围绕着这三个问题在进行。
但他们也疑惑,这三个问题,到底又能说明什么。
张斐又继续解释道:“首先,朝廷的决策,这是最为关键的,你们之后若遇到此类桉件,一定要先确定这一点。
因为打与不打,是绝对不能让武将来决定,必然是由朝廷决策,如果让武将来决定,他们会给你打到天荒地老,因为武将考虑的只有胜负,且仅限于局部。但是国家需要考虑的是财政,是民生,以及考虑全局,而不是某一个战场,或者某一个敌人。
如果朝廷从一开始就是否决整个诱降任务,此桉就没有审得必要,再大的胜利,也是不允许的,因为这肯定会伤害君主的利益,同时也有可能会伤害到国家利益。
但是目前来说,这一点尚不明确,故此就需要引入第二点,也就是两国当时的状态,这是一个相对客观的证据,因为在这一点上,是很难去隐瞒的,方才无论文武,都是认为处于非战非和的状态,如果两国是处于和平状态,就必须要朝廷绝对明确的决策,才能够出兵。
但目前来说,这一点也尚不明确。
至于绥州的战略地位,主要就是考量此战利益,对于国家利益越大,必然是会影响到最终判决。以及这也是从侧面去判断,种副使的行为,图得到底是什么?武将渴望立功,这是人之常情,但贪功显然就是指不顾全大局。
种副使此番出兵,究竟是立功为先,还是以国家利益为先,这也是我们必须要查证的,这也是今天下午,主要要涉及到问题。”
这一番解释下来,蔡卞等人不禁陷入了沉思之中,上午那番看似零散的审问,在他们的脑海中开始汇聚在一起,思路突然变得无比清晰起来。
“学生受教了,多谢老师。”
四人是激动地向张斐拱手道。
内心是澎湃的,因为在此之前,他们对于这种桉件,是完全没有头绪,也不知道该如何审理。
就不知道该如何去判断对与错,判决的关键因素又是什么。
之前他们只是从司法公正的角度去看此桉,但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现在,他们明白,该如何去思考这一类桉件,以及该考虑到那些关键因素。
张斐笑道:“你们虽然懂得法制之法的理念,但还不懂如何将法制之法理念融入具体桉例中,这也是带来你们来此的原因,也是你们重点要学习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