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的时候,楚地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这雪来得急,宛若鹅毛一般,一日下来那屋顶街市便成了白皑皑的一片。
张三站在一张长凳上,紧了紧自己的皮袄子,“豆子,将那红灯笼递给阿爷。”
叫做豆子的小童好奇的提起了贴着喜字的大红灯笼,踮起脚尖递给了张三,“阿爷,是今天过年吗?还是你要成亲?”
张三将大红灯笼接了过来,有些哭笑不得,“阿爷都一把年纪了,成什么亲?今日是我们楚王大婚之日。若不是楚王,你阿爹到现在都还是那青牛山的山匪,哪里有你小子的好日子过?”
他说着,从条凳上走了下来,摸了摸豆子的圆脑袋。
豆子睁大了眼睛,好奇的歪了歪头,“阿爷,那其他家的人,也是土匪吗?”
他说着,朝着四周看去。
不光是他们家,这条巷子里的人家门前,几乎全都挂上了红灯笼。便是那手头不紧凑的,也巴巴的用红纸剪了喜字,贴在了自家的旧灯笼上。
张三笑了,“他们不是土匪。豆子还记得饿肚子滋味么?”
外头风大,天气冷得很,张三一手提着长凳,一手牵住了豆子的小手,轻轻地问道。
豆子重重的点了点头,“嗯!记得!阿娘吃不上饭,身上都是骨头。小妹生出来的时候,声音比小猫还小。豆子很饿,饿得晚上都睡不着觉。”
“草根很苦,树皮吞也吞不下去。叔叔们说,寨子里米粮很少,我们老的老,小的小,不能出力就没饭吃。”
他年纪虽然小,但是已经记了事,尤其是最近上了一个月的学堂,口齿都变得伶俐了起来。
张三老怀大慰,“啊!楚王就是让大家吃饱饭的人,她今日成亲,大家伙儿都高兴。”
他说着,临到门口扭过头去,朝着楚王府的方向看了过去,轻轻道:“大王大喜!”
灯笼亮起,街巷变得越发的喜气洋洋了起来。
“快跟阿爷进去用晚食,一会儿街上有灯会看!听闻还会有猴儿钻火圈!阿爷给你买打糖吃!”
……
楚王府中到处灯火通明。
段怡坐在主座上,端起酒盏朝下看去,崔子更已经被一群人团团地围在了中央。
韦勐豪气的抱着一个半人高的酒坛子,手中拿着酒吊子,见缝插针的给崔子更满上,苏筠在旁边上蹿下跳的起着哄,他的脸喝得红彤彤的,这会儿瞧着倒是更加像猴儿了。
段怡动了动自己的脚,拿着酒盏同祈郎中碰了碰,“今日大婚之事,先生同礼部商议得好章程。这一番下来,竟是比打仗还累。”
“若换上寿衣直接送棺材里,老道士瞧了都得说上一句僵尸。”
祈郎中吃得乐呵呵的,听到段怡的话,呸呸呸了几句,“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大王说话,百无禁忌!今日乃是你大喜之日,说的什么诨话。”
他说着,拿起酒壶替段怡满上了,“你是大王!那越王若是待你不好,你便让他做僵尸。”
他一说完,自己又呸呸呸了几句,“老人言无忌,老人言无忌!老头子说话,就当放屁。”
他说着,上下看了看段怡,伸出手来在自己胸前比划了几下,脸上已经带了醉意,“当初在剑南道初次瞧见你的时候,才这么点儿,一身的泥血。”
“这一晃便长这么大了,到了成亲的时候了。仔细想想,还像是在昨日一般呢!”
祈郎中说着,看向了段怡,见她春风得意,今日当着是光芒万丈,心中那是又骄傲又酸涩。
“早知晓便给你埋上一坛女儿红了,我也是初次养……”
段怡听着心头暖烘烘的,她拿起酒盏,亦是替祈郎中满上了,“先生初次养女儿,便养得极好。只是你还在这里坐着,怕是就瞧不见我景泓哥哥送知桥珍珠串儿了……”
祈郎中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过来。
他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像是铜铃一般,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果不其然在一根大柱子后头瞧见了正在说笑的祈景泓同知桥。
祈郎中傻呵呵的笑了起来,他抬起了下巴,骄傲地说道,“等我有了孙子,要在那晏镜老贼的脸上炫耀!”
段怡好笑的摇了摇头,朝着崔子更的方向看去。
崔子更像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回过头来冲着她笑了笑。因为喝多了酒的缘故他满脸绯红,看上去比平日里多了几分烟火气。
顾从戎还有顾明睿,已经从江南远道而来的段大兄还有小弟段铭正围着他絮叨着什么。
崔子更点着头,像是小鸡嘬米儿似的。
“莫要再喝酒了,给你煮了一杯醒酒茶!喝着提提神!”段怡收回了视线,差点儿被眼前段淑放大的美貌晃花了眼。
她一把挽住了段淑得胳膊,“若是我同二姐姐成亲该多好!”
段怡见她难得乖巧,笑了出声,“我倒是想,可我打不过崔子更。多久都没有瞧见你这般模样了,在锦城的时候,你还装过一段时日乖巧。哪里想到,真面目竟是个女霸王!”
“你二姐姐说得是,他们这群粗人疯闹惯了。左右已经酒过三巡,一会儿雪更大了,该不好走了。且先叫知路扶你回去。”
段怡闻言,站了起身,瞧见眼前的老贾一个人变成了两个影。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蛋,点了点头,拿起段淑端来的醒酒汤,喝了一大口,行到那大殿门前,风雪一吹,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
老贾站在前头挑着灯笼,嘴中絮絮叨叨的,“成亲了便长大了,莫要日日想着美色,得好好的做大王,莫要被那越国给比下去了。”
“也不是不给你银钱花,就是得省着点花。你不是说过,想要把你画的那些个图,都盖起来么?所以钱都要花在刀刃上……”
段怡听着老贾的叮嘱,仰头看了看天空。
雪花飘落在脸上,让人感觉冰冰凉的,可段怡的心中却是格外的温暖。
她两世亲缘浅薄,尤其是这一世,摊上了令人无语的段家人。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一路走来,她识得了好些真心护着她的人。
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小小的心愿,都有人铭记于心。
那日她站在山顶上,给老贾画大饼,“我要在这里种树,在那里修桥,再在这顶上,盖一处庭院。里头要有……”
老贾那会儿已经识破了她“相爷孙女”的身份,就是个纸老虎,实际上是个穷苦的守坟人。
他哼哼了几声,张嘴就笑她,“把你的钱袋取下来晃荡两下,看它会响不?要不还是我去寻几根好木头来了,你在家中凋凋得了……”
……
段怡沐浴更衣出来,屋子里已经被知路烧得暖烘烘的了。
炭盆子里的火苗跳动着,桌边摆好了热茶点心,门轻轻地被人推开了。
崔子更带着一身风雪走了进来,隐约之间还能听见大殿那边传来的欢声笑语。
“阿怡!”崔子更轻轻地唤道。
段怡抬起头来,二人对视了一眼,皆是默契的笑了起来。
桌上已经摆好了两杯酒,红彤彤的龙凤蜡烛跳跃着,将屋子里的气氛都拉得粘腻了起来。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阿怡,他日楚越合一,你我同游天下可好?”崔子更端起了桌上的酒盏。
段怡闻言,亦是端起了另外一杯酒,认真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