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木良辰没露出异常。
他继续往后翻着绘本。那枚美工刀片夹在书的扉页里。
似乎已达成目的,川上济没再理会他,而低着头,自顾自地看书,把绘本翻得哗哗作响。
他翻书的速度很快,这么快的速度应该看不了什么东西。
可能还是紧张。
千木良辰从对方的小动作里捕捉到一丝真实。毕竟,之前川上济的表现可一点也不像六七岁的小孩子。
千木良辰寻思着对方的目的。
他是想干什么?
结合川上济之前的话, 受害者之间彼此检举揭发什么的……千木良辰甚至开始阴谋论,比如说这孩子想陷害他,巩固自己“高级货”的地位。
但若这样,川上济不该事先提醒他这一点。
所以说,他真能带自己出去?
因为父母职业的原因,千木良辰比一般的孩子更加谨慎多思, 但这一瞬间, 他的心中不免升腾起希望。
“如果绘本不喜欢,可以还给我。”川上济忽然抬起头,“别一直盯着我看——我知道我很好看,但这样很不礼貌的,大哥哥。”
“不,我,我很喜欢。”千木良辰回答道,“谢谢你。”
他还是小心藏起那枚刀片。
……
川上济在这个人贩子团伙里混得很好。
他看见每个人都会微笑,温顺地配合他们的“工作”:洗澡、换衣服、称重、抽血检查……事后还对他们轻声道谢。
若没有那枚刀片,他简直是一只已被驯化的宠物猫。
千木良辰跟着川上济也享受了一番“高级货”的待遇:可口的饭菜、绘本与彩笔、糖果、电视节目、甚至还能离开房间转转——当然,在那些人眼皮子底下。
像川上济这种,在带回来时会被精心洗脑培养,包装成买家想要的样子,从而卖出个好价钱。
在商品被准备好后,甚至会出现川上济和他这种老人带新人的情况。
有时候,受害者的以身做则,比单纯的毒打和恫吓更加有用, 一个好的代表, 能让刺头们更快认命。
川上济以最快的速度教会千木良辰如何伪装,并抽空向他科普了很多这个组织的明细:成立已久,疑似在曰本有保护伞,主要销售渠道是海外。
这天中午,他们在一起吃饭。
“所以说我们怎么逃?”千木良辰悄声问。
那些人看见千木良辰表现良好后,便不再特意关注他。因此,两人有很多时间交头接耳。
“在这个组织里不行。”川上济用更小的声音回答,“我的目的是从买家手上逃掉。”
“这些西兰花我不想吃。”
打扮精致的孩子微微提高音量,把自己盘里的西兰花都拨到千木良辰盘里,顺便把他的鱼排叉走了一块。
“卖家?”
“威尔金斯利先生,这里的老客户。”川上济一边咬着鱼排一边介绍,“偏爱十岁以下的小朋友。”
“我们是特意挑选出来的?”
“没错。”
川上济又从他碗里叉了块鱼排:“我有十成把握从买家手上逃跑,捎上你的话有八成。”
虽说只有八成,但川上济看上去胸有成竹。千木良辰张了张嘴,没有发声。事实上,千木良辰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会有问题的,听我安排。”川上济叉走千木良辰碗里最后一块鱼排。
…………
那位买家,威尔金斯利先生在当天下午时来了。
从外表上看,他是一名身体庞大的中年人,长相平平,接近丑陋, 有斑秃,戴着眼镜。
他像是秋收时被人忘记,因而留在枝头任由其腐烂萎缩的果子。
川上济十分淡然地问了声好,毫不露怯,表情甚至带着不谙世事的骄矜。他似乎相当擅长伪装,能在不同的人面前露出对方想要的样子。
傍晚时候,川上济和千木良辰被买家带走,他们登上了游轮。
与其说游轮,不如说是一具庞大的海上城市。这座庞然大物停靠在专门的码头上,静静地屹立,如同水里沉浮的冰山。
仅是惊鸿一瞥,千木良辰看见了很多娱乐设施:游泳池,露天餐厅,酒吧,用于娱乐的电影院和棋牌室。
两人乖巧地跟在买家身边,因为川上济的优秀表现,他们拥有了在一定范围自由活动的权利。
川上济左手牵着他,右手拿着一棕色的玩具泰迪熊,他和真正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一样好奇地东张西望。
“这是我第一次上游轮。”川上济凑到千木良辰的耳边小声说,“我七岁时,我的……家人旅游时坐过,但他们没带我。”
“七岁?”
千木良辰捕捉到关键字,他没忍住问道:“你多大了?”
“还差十几天12岁。”
“这不可能,你长得——”
川上济翻了个白眼:“个头有点矮,对吧?我只是营养不良,而且是你太高了。”
千木良辰感觉到对方的情绪不怎么样。他没有继续询问,和川上济一起站在护栏边上,欣赏着颓落的夕阳。
陷入如此处境,他反而淡定从容起来。
那轮火球以不可阻挡之势缓缓迫近海平线。海面上洇开了血,血喷涌而出,向着他们的方向蔓延开来,又继续向两人视野尽头延伸。
远远看上去,如同一道伤口。
“其实也不是很好看。”川上济说道。
在他们身边,金斯利先生正和他的一帮朋友聊天。用的是英文,说得很快,千木良辰只能听懂部分。那群人时不时看向他们,目光里的打量意味让他有些不适。
那是一种打量纯血狗的眼神。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千木良辰小声问道,他忍不住想催促川上济。虽然川上济没有透露任何逃跑的方式,但他知道他一定有计划。
“不急,会有机会的。”
川上济轻声说,他仍看着那一轮被海平线吞噬一半的夕阳,神情没有丝毫波动。
不久,暮色消逝后,游轮内部点亮了彻夜不熄的灯。夜晚是人们的狂欢时间,而金斯利先生把他们带回房间。
川上济平静地抬头仰望,和金斯利先生对视。
他的站位比千木良辰更向前,略略侧过半边身子,这是个带着几分保护意味的姿势。
然后川上济笑了。
无法否认,他笑的时候有种难以言喻的惊艳。
那是清晨的阳光驱散暗夜诡谲的雾气,凋朽的树桩上冒出星点绿芽;像是在旁观着一些已经死去腐烂的东西又从自身压榨出几丝生命。
“金斯利先生?”川上济小声喊道,音调带着疑惑。
千木良辰懂得不多,但他也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川上济往他手上狠狠捏了两下。这是警告,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于是千木良辰安静下来,只是忍不住捏着袖口中的刀片。
他忽然发现,川上济给他刀片只是为了取得他的信任,到这个关头,他却一点忙都帮不上。
他们的买家敷衍地让千木良辰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把川上济带走,进了这个套房的主卧。
千木良辰站在原地没动,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扇门在自己眼前关上。
五分钟后,那扇门又打开了。
出来的是川上济。
随即而来的还有浓重的铁锈味。
血,到处都是血,从川上济那件墨蓝色的纱裙上滴滴答答地流淌而下。他左半张脸上也是,但只沾上了一点,白纸上落下红墨水一样。
川上济神情倦怠,无精打采。他有些烦躁,比以前看上去更像恐怖片里的鬼娃娃了。
事实上,川上济身上一直有种毫无生机的鬼气。除非他一直微笑,不然很容易被别人发觉。
“啧,业务不熟练呢。”川上济小声抱怨,“这是我第一次尝试把刀片藏在口腔里,结果还把舌头弄破了。”
“脏东西也没避开,弄了一身。”想了想,满身是血的孩子又补充了一句。
千木良辰没忍住,往后退了一小步。
“你是被我吓到了?”川上济问。